与涛声同在 —— 麦哲伦起航500周年祭
1519年9月21日,在西班牙的圣卢卡尔港,一场盛大的仪式正在举行。5艘当时最适合远航的卡拉克帆船正扬帆起航。这种帆船一般有3到4根桅杆,有多层的甲板,这使得船腹中可以容纳很多物资,甚至能设置几门大炮。海港枪炮齐鸣,为船队的265名船员加油助威。然而,震天的枪炮声中,船队的总指挥很可能有些紧张和焦虑。在启航的两天之前,他就为自己写好了遗嘱,也命令他的水手们做好了忏悔,(天主教徒们相信,如果一个人来不及在死亡之前向牧师忏悔,死后就会坠入地狱)。作为总指挥,他清楚他的航路非常远,前所未有的远。船队不止要穿越大西洋到达欧洲人发现不久的新大陆美洲,更要超过当时欧洲人所知的世界,闯出地图的边缘。
与这样的大行动不相称的,是船队的“穷酸”:船队的旗舰排水量120吨,船队中最小的两艘排水量75吨。这样的吨位在当时的远洋舰船中显得相当普通。并且这5艘卡拉克帆船都是东拼西凑到处购买的旧船。甚至连总指挥也不是很威武:他远远算不上高大,39岁,一条腿有些残疾,这是他33岁时在非洲打仗时留下的。他也曾在亚洲参加过几次战争,当过战舰的船长,立下过一些战功。或许,他会将腿上的残疾看作是军人荣誉的痕迹?他蓄着大胡子,这在当时的欧洲男人中并不罕见。他的面孔上唯一重要的特点就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个小个子,名叫麦哲伦。
是什么力量,让这位饱经沧桑的中年人,有勇气率领一支装备一般的船队去征服无尽的海洋?天生的勇敢与坚毅?丰富的航海经验?(虽然他当过船长,但其实他没有担任过船队的总指挥)除了这些,发财的梦想肯定也是鼓舞他的动力之一。西班牙国王曾经向他许诺:如果发现新的陆地,他就可以做那里的总督,每年得到新发现地区总收入的1/20;如果发现的岛屿超过了6个,他就可从中挑选两个岛作为自己的领地,获取当地全部收入的1/15。对于当时的航海家来说,发现大陆或岛屿并不是不可思议的,麦哲伦的意大利前辈哥伦布就曾经在1492年发现了一个对于欧洲人而言全新的大陆。
让我们看看当时世界上制作最精良的世界地图之一:瓦尔德泽米勒世界地图。
这张由12张纸拼接而成的巨幅地图,比较完整的饱含了欧洲、亚洲、非洲这三个大洲。
当然,不准确之处也相当多:比如,澳大利亚和南极洲两块陆地没有出现在图中,但这完全不是地图绘制者的责任,欧洲人当时还没有发现这两块大陆。再如,南美北美两个大洲,在地图中莫名其妙的狭长。更重要的是,美洲的南端没有在图中表述出来。那么有没有一条海路能够穿过南美大陆,沟通大陆两侧的海洋?
绘图者显然对亚洲倾注了不少热情,他们努力把亚洲绘制得很详细。不过,错误也是明显的:亚洲的南端远远深入了南半球,甚至几乎与非洲南端平齐,这显然是不对的。东亚的中国和朝鲜半岛被画的小而粗略,这也是因为欧洲人还很难到达这里。不过,在亚洲的所有区域中,地图中最详细的,还是赤道附近的群岛们。
这是因为,这些群岛,尤其是其中的马鲁古群岛,盛产丁香和其它香料。而到达马古鲁群岛,正是麦哲伦此行的最终目的。应该说,丁香是个好东西。它风干制成香料以后,可以健胃、帮助消化;可以补肾,欧洲人相信它可以壮阳;有一定的杀菌作用,可以延缓食物的腐烂;更可以让肉食更加美味。这样的功效对于欧洲人来说可是太重要了:欧洲人以肉食为主,丁香可以帮助消化;在没有冰箱的年代,丁香可以帮助肉食防腐;而且丁香能够让用餐成为享受。
香料是好定西,更重要的是,香料就是钱,比钱值钱。
欧洲长不出丁香,也没有其它香料。罗马帝国时代以来,欧洲人获得香料的道路一直是横贯亚洲、欧洲的丝绸之路。如今,这条商路的中段已经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控制了,他们对往来的商队征收重税,还时不时的连钱带货通通抢走。于是,贵族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昂贵香料现在不止是昂贵,简直是超级奢侈:一度,同等重量的香料要比黄金还贵。在很多国家和城市里,胡椒可以代替金银作为货币;人们用“胡椒粉袋”来形容脑满肠肥的大财主(据茨威格说)。
为了寻找香料,建立一条稳定的往来于香料群岛与欧洲之间的海上航路,最勇敢的水手们纷纷杨帆起航。或许,我们可以说,轰轰烈烈的历史进程背后,最深层的、最不可更改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几种树木不适合在欧洲生长。
世界是一个球
在我们继续讲述麦哲伦和他的传奇航程之前,不妨让我们先把视野从地球上移开,从500年前的西班牙,转移到木星那里。
从太空中观看木星,我们会发现它像一个分层的美味的蛋糕。木星的自转速度非常快,自转一周,只需要9小时50分钟30秒。这样的飞速自转所产生的离心力,使得木星的外形明显的偏扁,这是个巨大的扁球。
当太阳的光芒照射向木星时,靠近这个扁球的腰带位置、能够接受阳光直射的地方接收的光照更多,而越远离腰带位置的地区接收到的光照就越少。各个部分所接收的太阳的能量不平均,有点地方热,有的地方冷,就造成了大气的运动。这种运动的总体趋势是大气在其底层由高纬度的寒冷地区向低纬度的温暖地区流动,而在大气的较高层地区,则是由低纬度地区向高纬度地区流动。而木星的自转,又会在大尺度上造成空气流动过程的偏向。最终,从木星的赤道到南北极,出现了几条横贯星球的环流带,这就是木星看起来分好多层的原因。
事实上,这个原理当然同样适用于地球。在地球的赤道附近,那些能够接收到太阳直射的地区,所接收的太阳的能量最多。而地球南北两极地区,接收的太阳的能量最少,这就使得大气与海洋存在着能量的不平衡,进而使得地球的大气和海洋无时无刻不在循环和运动。
在茫茫的大地上,任何两个处于不同纬度的地方,它们所获得的太阳能量本就“不公平”。而一个地区与海洋的距离、一个地区自身的地形与海拔以及它周围地区的地形与海拔、一个地区的地质运动状况,都使得这种天然条件的“不公平”更加复杂。
大尺度而言,几乎没有哪两个地区的降水与温度,地形与土壤条件是相同的,它们的生态环境自然也就大大不同。启蒙运动时期的大思想家们常常认为,很多地方的近代化启蒙较为迟缓、文明程度较低,是因为那里的自然条件太好、生态环境太好,人们无需劳作和思考即可生存,因而也就失去了开化进步的动力。
字面上,欧洲人似乎以欧洲的生态环境不甚良好为幸运,然而这些文字,似乎也曲折的表达了一种愤恨,愤恨大自然的“不公平”?
无论如何,500年前,生存在欧洲大陆上的人们,一定会羡慕太平洋群岛上的生态环境。至少,那里有香料。为了香料,欧洲人不得不开启了人类第二次漫游全球的旅程。
为什么是第二次?
大约在10万年前,我们的祖先,从非洲出发,开始了走向全世界的旅程。这不是智人第一次尝试走出非洲,但这一次,他们走得很远。在大约9万年前,祖先们通过西奈半岛,出现在亚洲。在大约5万年前,祖先们出现在太平洋星罗棋布的岛屿以及澳大利亚大陆。在大约45000年前,祖先们出现在欧洲。在大约2万年前,人类进入了东北亚,然后进而通过了当时还连接着亚洲与北美的大陆桥,在大约15000年前到达了美洲大陆,并在1000年左右的时间里遍布南北美大陆。
是什么驱动了这样的旅程?天冷。狩猎采集时代,单位土地能养活的人口数量非常少,气候转冷会进一步降低土地承载人口的能力。这就迫使祖先们迁徙向更广阔的处女地,以寻找更大的生存空间。气候寒冷还使得当时的海平面远远低于今天,很多今天被海洋覆盖的地方在那些年月里是裸露于海面之上的。由此,人类得以进入到南太平洋星罗棋布的群岛和澳大利亚大陆,人类得以跨越今天的白令海峡进入到美洲。
随着第四纪冰期的结束,气温的上升也带来了海平面的上升,美洲大陆与欧亚大陆之间原本贯通的大陆桥变成了海峡,南亚的群岛以及澳大利亚变得孤悬于海上,海洋隔离了人类,也隔离了文明。世界分化成了欧洲人眼中的旧大陆和新大陆。
所以,500多年以前,为了去寻找亚洲香料而进行的旅程,其实是把曾经的相联重建起来。这一次,道路不在土地上,而在大海上。
开创于15世纪的大航海时代,始于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葡萄牙。葡萄牙的恩里克王子起到了历史性的作用。传说恩里克王子本人就是一位航海家,他和他的船队在1434年绕过了博哈多尔角。博哈多尔角位于今天的西撒哈拉,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之一。它的遥远和荒凉,使得中世纪的欧洲人普遍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事实上王子并非传说中那样无所不能,他的船队并没有完全绕过博哈多尔角。王子最大的贡献在于对航海事业的策动和支持,在于从葡萄牙原本就干瘪的国库中一次次为航海家争取资源。
伊比利亚半岛长期以来是天主教徒与摩尔人交战的前线,王子对航海事业的支持,是为了进行天主教徒对北非穆斯林的圣战。随着航行越来越远,世界越来越大,与北非民族的交流越来越频繁多样,圣战逐渐变成了次要的目的,而寻求贸易与殖民逐渐成为了主要的目的。
在这个过程中,欧洲人一次一次的突破了地理认知的极限。葡萄牙人在1432年发现了亚速尔群岛,进而又在1456年发现了佛得角群岛,这两个地方日后成为了葡萄牙人的海外基地,是葡萄牙人航海探索过程中重要的中转站。
随后,葡萄牙人走向星辰大海的旅程并未因为恩里克王子的去世而终结。
1488年,迪亚士发现了非洲南端的好望角,进而证明了向南绕过非洲,再向东去往传说中黄金和香料遍地的东方,在地理上是可行的。1492年,伊比利亚半岛上更大的国家西班牙终于结束了摩尔人的统治,一个强大的天主教王室统一了西班牙。西班牙在大航海这个领域成为葡萄牙的强劲对手。意大利人哥伦布不失时机地向西班牙人寻求赞助。他获得了热衷于开辟海外殖民地的斐迪南国王与伊莎贝拉女王赞助的三艘帆船,哥伦布没有选择沿着葡萄牙人已经探索出的沿非洲西海岸线向南前进的道路,而是选择了向西。
博学的哥伦布坚信地球是一个球体,一路向西,就可以从地球的另一端到达香料和黄金遍地的东方,哥伦布横跨了大西洋,没能到达亚洲,却发现了全新的大陆,也就是美洲。葡萄牙人尽管不愿意支持哥伦布的远航,但他们却被哥伦布的成就震撼了。他们非常担心西班牙对他们的海上利益构成争夺。西班牙和葡萄牙两个国家的纷争日益激烈,最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出面作出了裁决,平息了冲突。1494年,两国在西班牙的托尔德西里亚斯签署了一份合约。
《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规定,在葡萄牙控制的佛得角群岛与西班牙发现的加勒比海岛屿之间,沿穿过两地中点的经线,将海洋一分为二,这条线以西的利益都属于西班牙,以东的利益则属于葡萄牙。
条约签订以后,葡萄牙人更加积极地向东探索。1495年,葡萄牙国王投资了一位大臣,叫做达·伽马。达·伽马仍然沿着非洲海岸线南进,最终在1498年到达了印度。
根据《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的规定,麦哲伦的远航只能沿着哥伦布的旧路向西,但是麦哲伦的野心远远不止于走哥伦布的旧路抵达南美洲而已。
麦哲伦的“说服力”
麦哲伦想必是一个非常具有领导力和说服力的人物。
为什么我们会做这样的推测?首先,麦哲伦是一个葡萄牙人,而他领导的绝大多数水手都是西班牙人。这两个国家的人民之间远远谈不上友好。事实上连麦哲伦本人也认为他的西班牙水手对自己不够尊重。他一定要千方百计的寻求西班牙水手的服从,按理说,一个好办法是以高度坦率的态度对待属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麦哲伦不敢告诉他的水手,他们需要寻找一条水路,这条水路能够沟通南美洲东西两侧的大洋。这条水路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即便船队进入了新的大洋,麦哲伦也完全不知道船队需要在新的大洋上漂泊多久才能到达马鲁古群岛。如此骨感的现实会让最勇敢的水手丧失斗志。
仅靠领导力和说服力无论如何是不够的。所以,在麦哲伦船队出航以后,麦哲伦精心的设置了一系列的制度,以保证水手的服从。
船长们精心的安排了船员值班表,把每夜的时间分成三个时段,三批水手在午夜时分和临近破晓时进行两次轮换,而且值夜班的水手每三晚可以安心的睡一晚。麦哲伦还将他的船员分成小组。细致的组织划分和分工划分,可以称得上是现代海军组织结构的先祖。
有了制度还不够。为了让整支船队团结一心,麦哲伦必须显示他的勇敢。他下令自己的船特立尼达号开在整支船队的最前面,后续的船只根据特立尼达号上所发射的灯火信号而升降船帆。先锋船的处境往往是比较危险的,越是危险,越能显示领导者身先士卒的威武。麦哲伦25岁起就参加过战争,有过多次身先士卒的勇敢事迹,也曾因为船队触礁而困居孤岛。麦哲伦绝不缺乏勇气,然而,麦哲伦这种冲在前面的精神,却为后来他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航行的第一段旅程大体是沿着当年哥伦布走过的路,穿过大西洋,去向南美洲。向所有远航的队伍一样,这段路程的难点在于跨越赤道一带。赤道是南北两个半球环流系统的交汇之处,这里要么天气多变风暴不息,要么就炎热无风。前一种情况可能樯倾楫摧,后一种情况则会把帆船困住。
根据麦哲伦的书记官皮加费塔记载,显然,他们遇到的是前一种暴烈的情况。天气多变,风向不利,而且船员们遭遇了风暴、逆风和逆向的洋流。最终,他们花了70天的时间到达了沃金,也就是今天的里约热内卢。在这里他们补充了物资,补给品相当棒:家禽、小牛肉、菠萝、热带水果。麦哲伦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得到如此丰厚的补给。
在麦哲伦起航的六年之前,巴拿马的一个叫做巴尔沃亚的西班牙人在美洲大陆的西端望见了一片壮丽的海洋,然而,怎么才能到达这片大洋呢?这正是麦哲伦下一阶段的目标。
船队继续向南开,不久就遇到了陆地向西转折的岬角。从大陆的形状来看,这里似乎正是麦哲伦所要寻找的海角。然而当船队向西航行的数天之后,船员们发现浮起船只的水,并不是海水,而是淡水。尽管对于船员们来说,在海洋上没有比淡水更珍贵的资源,但是淡水的发现对于麦哲伦来说却是一个打击。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所航行的方向,并不是一个海峡,而是一个巨大的河口。事实上,这里是拉普拉塔河的入海口,这条大河分割了今天的乌拉圭与阿根廷两个国家,也是南美洲仅次于亚马逊河第二大河流。今天,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在入海口的位置。
经历了这次失败,麦哲伦仍然坚定地率领船队向南。此时,两个新的困难出现在麦哲伦面前。
第一重困难是冷。
时间已经到了1520年的3月31日,这个时间,北半球的温带地区马上就要春暖花开,然而在南半球的,这里却正是寒冬将至的时间。卡拉克帆船上并没有足够的舱室容纳所有船员,大多数船员露宿在甲板上。严寒迫使船队驶入圣胡立安港停留,这里的纬度是南纬49.3度。停泊,却不意味着物资充裕。船员们们身侧的陆地相当的荒凉,以致于麦哲伦不得不减少了每位船员的食物配给,并且宣称船队必须依靠打猎和捕鱼来度过寒冬。
今天,我们称这个荒芜之地为巴塔哥尼亚。巴塔哥尼亚高原的东西平均宽度不超过450公里,(大体相当于北京市到河南省北端的安阳市),是夹在两片海洋中的狭长高原。然而,左右都是海洋的巴塔哥尼亚高原年均降水量不超过300毫米——要知道,乌鲁木齐的年均降水量是311毫米,巴塔哥尼亚高原的年均降水量甚至略低于乌鲁木齐,而乌鲁木齐距离渤海足足有2530余公里之遥,到印度洋的距离也在2400公里以上。
而且巴塔哥尼亚高原风力强盛,沙尘不断,呈现出半荒漠的荒凉。为什么?
这是因为巴塔哥尼亚处于南北35度以南,这个地区,正好是大气环流当中的西风带。西风从太平洋方向吹来,向东贯穿南北大陆。然而在南美的东海岸附近,有着高耸的安第斯山脉。从太平洋方向吹来的湿润的空气在安第斯山脉处上升,并且形成了大量的降雨。当西风越过了安第斯山脉时,空气迅速的下降。一般来说,只有空气上升且遇冷才可能形成降雨,而气流下沉的地方很难形成降雨。翻过了巴塔哥尼亚沙漠的西风,风力所及之处相当的干燥,在南半球的夏季更是干热非常。山脉的迎风面温暖而湿润,山脉的背风面干燥荒芜,这就是大自然造就的“不公平”。
寒冷和困顿带来了第二重困难,叛乱的迹象已经渐渐显现了。
船员们的耐心已经竭尽了。几位船长已经意识到,这次航行的任务是极为艰巨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南美大陆会向南延伸出多远。此外,船长们也并不信任他们的葡萄牙人总指挥。
麦哲伦决定用自己的激情与决心感染船长们。他召开会议,告诉船长们,他决心是:要么完成这一创举,要么就葬身大海。这是正面的逼迫。
麦哲伦还强调,从六分仪上的数据看,他们所到之处虽然遥远,但也只比好望角往南四个纬度。如果在这里停止前进并且折返,无疑意味着西班牙的船员输给了葡萄牙水手。要知道,他们的葡萄牙竞争对手们早已将越过好望角当成家常便饭。这是麦哲伦侧面的激将计。
最后,麦哲伦许诺:一旦能够成功地绕过南美大陆,就很有可能会发现一个香料与黄金遍地的新世界。
在极度的困顿与死亡的威胁面前,逼迫、激将、画饼都没有用了。在语言没有感染力时,鲜血才有意义。随时可能发生的哗变对麦哲伦而言既可能是摧毁这次探险活动的灾难,也可能是靠鲜血“说服”船员的机会。我很想知道,在这位心如铁石的航海家心里,面对着极度的困顿,他到底是希望尽可能地防止哗变,还是希望通过一次杀戮重树权威?
仅仅在船队停泊的第二天,1520年4月1日,一名叫做卡塔赫纳的船长登上了圣安东尼奥号帆船,拘押了这艘船的船长。麦哲伦派出了船队的纠察队长登上叛乱的圣安东尼奥号进行谈判。怎么谈呢?麦哲伦清楚,无论是靠许诺还是威胁,他的使者都没有说服对方的资本。所以谈判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纠察队长一刀捅死了叛乱的船长之一门多萨。
趁着刺杀造成的混乱,麦哲伦迅速击败了暴动的参与者,处死了另一位参与叛乱的船长克萨达。卡塔赫纳因为职位太高不宜处死,被流放在了孤岛上。
这一刀捅出了5个月的稳定和服从。
恐怖海峡
在船队越冬期间,有记载说:船队受到了一些被麦哲伦称为大脚人的土著人的帮助。大脚人的块头和健壮给船员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了抵御严寒,这些人脚着胖大笨重的兽皮鞋子,在海滩上留下巨大的脚印。事实上,巴塔哥尼亚这个地名就是大脚的意思。船队的书记官皮加费塔记载道:显然,这些巨人跑得比马还快。
船员们与大脚人的关系很好,可是后来麦哲伦设计抓住了一些大脚人,给他们戴上了枷锁。麦哲伦是想把这些土著人作为奴仆,献给资助他的西班牙国王。麦哲伦似乎没有意识到他这种行为的恶劣之处,也可能是在麦哲伦的内心深处,并不将这些文明程度落后于欧洲人的土著人作为自己的同类,他可能并不觉得他们是有尊严的人。这种傲慢,也是导致了后来麦哲伦悲剧命运的原因之一。
严冬终于过去了,8月24日,船队再次起航,搜索越过大陆的航线。新一段旅程有一个糟糕的开头:船队的一艘叫做圣地亚哥号的船在一场风暴中沉没。 这丝毫没能动摇麦哲伦的决心。麦哲伦的坚毅很快让船队卷入了麻烦,但也很快为船队带来了好运。
出港不久,剩下的四艘船又遭遇了风暴。风暴迫使圣安东尼奥号和康赛普西翁号进入一处海湾。两船的船员们担心这次风暴会让船队撞上海湾底部的岩石,可是他们随即发现,这个海湾深入内陆极远。更确切地说,这是一处海峡,而这个海峡可能勾连了南美洲东西两岸的两个大洋。
船员们非常高兴,他们返回船队,将这个消息报告给总指挥麦哲伦,途中,两艘船鸣炮升旗,所有的船员都在感谢上帝与圣母玛利亚。麦哲伦顺势派出两条船深入海峡,给船队做先导。
这将是人类航海史上又一个伟大的发现,还是又一条令人绝望的歧途?麦哲伦的心里并没有底。在他的想象中,他苦苦追寻的海路应该是好望角一样的岬角。他面对的,应该是一侧船舷面向陆地,另一侧船舷面向大洋的壮观场景。然而,他却正穿行在一条似乎永无尽头的漫长海峡中。
水知道答案:它始终是咸的。海路的尽头必定还是大海。
起航仅仅3天,麦哲伦船队就发现了通往东方的海路,这是坚毅者的幸运,但幸运对于冒险家而言永远是暂时的。
海峡是相当蜿蜒且狭窄的,据皮加费塔记载,中间的水路有的地方宽度只有半个里格,也就是不到3公里(实际上有3.2公里)。这对于在陌生的海路上行驶的卡拉克帆船来说太过于狭窄了,无论如何太过狭窄了。更令船员们郁闷的是,海峡水深极深。抛锚之后,船锚根本触不到海底,所以在停船过夜的时候,水手们不得不把船用缆绳拴在岸边的岩石上。
最危险的是那混乱的海况。拥有三角帆的远航帆船拥有逆风蛇形前进的能力,然而,在这极度狭窄的海路中蛇形前进又何其容易?麦哲伦或许想起了他昔日穿行好望角的旅程。
葡萄牙人曾经称好望角为风暴角,风暴角著名的杀人浪如同悬崖般陡峭,在冬季,杀人浪可以涌起15米之高。麦哲伦穿行的海峡比风暴角更接近南极。海峡内的涌浪虽然不及风暴角的杀人浪凶猛,但浪涛时常席卷浮冰,拍向船队。
麦哲伦的勇气似乎是无尽的,他领导船队度过了5个月的严冬,为了目标不惜一切代价。然而,他的英勇只此一份。在携带浮冰的惊涛面前,很多船员已经吓破了胆。麦哲伦或许忙于踌躇满志,或许忙于对抗恶劣的海况,他没有注意到即将发生的哗变。
哗变的那艘船非常特殊,这或许会严重的伤害麦哲伦:
哗变的是圣安东尼奥号,船上的领航员把船长铐了起来,然后向西班牙开了回去。它曾带给麦哲伦幸运:正因为那艘船躲进了海峡,麦哲伦才会发现贯穿大陆的海路;而且,那是一条补给船,承载了船队所剩的大多数粮食和淡水。
一艘船的叛逃会带来所有人的异心。对此,麦哲伦让他的船长们投票决定是否继续前进。实际上这次投票只是一次作秀,麦哲伦咨询船长的意见只是为了让手下人满意,他本人的决心是从未动摇的。
因此,最终会议得出了结论,继续航行有利于整个舰队。
麦哲伦得到的唯一安慰,大概是海峡南岸陆地上的一些特殊的风光。那里的土著人们非常喜欢燃放篝火,这些篝火在白天白烟缕缕,在夜里则照亮了海路的南岸。所以,麦哲伦将这里起名叫火地。不过,麦哲伦当时并不知道,火地不是一片大陆,只是一个岛屿。
从古希腊时代以来,欧洲人一直存有一种猜想,就是在世界的南方应该有一片体量巨大的大陆,与欧亚大陆隔洋相望,这才会使地球处于一个平衡的状态。麦哲伦相信他所看到的火地就是传说中的南方大陆。不过,麦哲伦的意图并不是去开发所谓的南方大陆,而是进入新的大洋,找到通往有着黄金和香料的富庶东方的航线。
船队在只有590公里长的海峡中整整绕了38天的迷宫,之后,在海峡的另一边,他们看见了一片大海。麦哲伦下令鸣炮庆祝,并把自己发现的大洋叫做太平洋——相较于他身后的麦哲伦海峡中的惊涛,新的大洋可谓太平。
在太平洋里,船只乘着一股几乎是不间断的强风前进,唯一使得他们没有遭遇太平洋上强大风暴的原因,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足够幸运。
麦哲伦根据公元二世纪的大学者托勒密的研究,判断地球的周长是29000公里。那么,根据麦哲伦已经走过的里程,在到达新的大洋之后,香料群岛似乎已经在不远的前方。
然而,地球的实际周长是4万公里。在船队身前的大洋是世界上最大的大洋,其宽度占到了地球周长的28%。
1520年11月28日,麦哲伦命令船队在新的大洋北上航行。面前的遥远超过地球上的一切遥远,而船队并没有做好准备。
一步之遥
离开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海峡之后,麦哲伦遭遇了几次一步之遥,几次功亏一篑。
在离开了麦哲伦海峡之后的第55天,麦哲伦在太平洋上遇到了一个小岛。这个小岛日后被命名为普卡普卡岛。错估了地球的周长、失去了装载补给的船只,麦哲伦唯一的机会在于太平洋上星罗棋布的岛屿。
在普卡普卡岛东南方向3000公里,有神秘的复活节岛。岛上的资源,足以支持土著人用巨大的火山岩雕刻出伫立的石像。在普卡普卡岛以南约900公里的地方,有被誉为“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的塔西提岛。后世的大画家高更流连于此,创作出他晚年的一幅幅杰作。
在大洋上,900公里只能算是一步之遥。
然而,远航者们错过了复活节岛和塔西提岛。在当时还是无名小岛的普卡普卡,船员们没能在这座岛屿上发现新鲜蔬菜水果和土著人。
麦哲伦将这座岛屿取名为失望群岛,这已经是1521年1月21日的事情了。
两周以后,麦哲伦的船队在太平洋上又发现了新的陆地。然而这块岛屿仍然没有淡水。而且,船队到达了赤道地区。上一次在赤道这个南北大气环流交汇之处,麦哲伦和船队遇到了狂暴的天气和逆向的洋流。然而无风才是赤道地区的大洋最常见的状况。无风的天气使得船队不得不在高温的天气下, 一寸一寸地缓慢航行,只有尽早的向西北方向航行,摆脱这条可恶的赤道无风带,船队的速度才能再次的提高。
然而此时,船员们的生活已经极度悲惨了。
航海日志上记载着:我们只能吃变成粉末的过期饼干,上面长满了蛆,和耗子出没的土渣混在一起。耗子们倒是吃上了好饼干,我喝的水也是发黄发臭的,在船帆的垳架上,用来防止磨损的牛皮被船员们拆了下来,被拿来充饥,这些牛皮只要在水里泡上四五天就可以下肚。死耗子也是重要的食物,每只能卖到半个克拉。
船员们出现了缺乏维生素C而导致的坏血病,他们的牙龈开始发肿,甚至没过牙齿。
一直到1521年的3月6日,麦哲伦的船队终于抵达了一处岛屿,(可能是今天的关岛),并且在这里发现了数十名原住民。在这里,船队终于获得了补给。此时,已经有20名船员因为坏血病而丧生。
船队临行前,一些原住民偷走了一条挂在船尾的小艇。麦哲伦当即下令报复,命令他的船员们攻击当地的村庄,拆毁了四五十所房子,杀掉了七个人,这个事件再次让我们看到,麦哲伦是一位有着严重缺陷的人物。
又过了十天,麦哲伦的船队抵达了菲律宾群岛边缘的萨马岛,进而又抵达了一个叫做玛萨华的岛屿。在这里,麦哲伦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惊喜,而惊喜来自于麦哲伦青年时代得到的一个马来奴隶,他名叫恩里克——是的,麦哲伦为他的奴仆取了跟那位开拓了葡萄牙大航海时代的伟大王子一样的名字。
大航海时代属于欧洲人,但恩里克即将先于任何欧洲人而创造一项历史,不过不是在这里。
麦哲伦发现:恩里克可以勉强与菲律宾的当地人进行交流,他们的语言尽管有方言的差别,但是几乎是同一种语言。这就意味着:菲律宾肯定已经与印度尼西亚与香料群岛相当接近了。
目标还有一步之遥!
不过,麦哲伦并没能跨过这一步之遥,他已经接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麦哲伦现在相当高兴,情绪高昂的他似乎能够更好的与土著居民交流。 在3月31日复活节那天,麦哲伦甚至做了一次弥撒。在过往一年半的旅程中,每一次危机都会让船员们恶毒的咒骂上帝。想来,在最艰难的时刻,麦哲伦恐怕不止一次厕身咒骂者之列。此时,他却开始衷心的感激上帝。
一周以后,麦哲伦的船队到达了菲律宾的宿务岛。麦哲伦的生命还剩下最后的十几天。
此时的麦哲伦,满心希望在宿务岛建立一个属于西班牙人的海上基地,以供西班牙人日后在香料群岛附近与葡萄牙人争锋。他采取的措施是说服宿务当地的统治者皈依基督教。
麦哲伦成功了,他像最精明的商人那样抓住了当地统治者的需求:战胜与宿务人敌对的土著部落。麦哲伦展示了欧洲武器的威力,获得了宿务人的敬畏。他接下来许诺:将武器赠送给宿务人,前提是宿务人皈依基督教。在一座精心搭建的台子上,麦哲伦主持了国王、王子等800人的洗礼。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麦哲伦决定做最后一件事,牢固的建立起欧洲人和基督徒的威信。他决定帮助宿务人打败他们的敌人,也就是临近的麦克坦岛上的土著人。
开战前夜,麦哲伦与他的船员们狂欢痛饮,丝毫不以他们心目中怯懦而蒙昧的敌人为意。而麦克坦人已经知悉了强敌的到来,他们秣马厉兵。
1521年4月27日清晨,麦哲伦率领船队来到了麦克坦岛。麦哲伦宣称:要看看那些长矛怎么能伤到我们。也许是为了再次向船员们展示自己身先士卒的勇武,也许单纯是为了享受屠杀土著人的乐趣,麦哲伦下令只带一条船上的船员登岛作战。
时值落潮,吃水很深的卡拉克帆船不能搁浅,停在了滩涂以外。麦哲伦率领48人跳入海中,费力的穿过泥泞的海滩。麦哲伦没有注意到:船只到战场的距离,超过了船载大炮的射程。
1200名准备拼死一搏的土著战士冲向了麦哲伦。他们似乎已经充分了解了欧洲殖民者的残忍,了解了战败意味着什么。麦哲伦发现,火枪傲慢的咆哮,吓不跑那些视死如归的土著人。西班牙铠甲确实厚重,土著人却懂得攻击那些没有铠甲防护的地方。
麦克坦战士们很快发现了敌人的统帅,他们向麦哲伦蜂拥而来。一支长矛刺中了麦哲伦的左腿。麦哲伦带着重伤在浅滩上顽强抵抗,掩护船员们撤回船只。然而,麦克坦战士越战越勇。
皮加费塔这样记载了战斗的结局:他们杀死了我们的榜样,我们的光明,我们的慰藉者,我们伟大的领航者。
麦哲伦曾在青年时代参与过马六甲海峡的战争,这就意味着,只需从菲律宾出发,跨过东西不过3000公里的南海,麦哲伦就是世界上第一个环行地球一周的人。
因为他的匹夫之勇,他的种族主义,他的梦想终结在菲律宾。知识、勇气、机遇、坚毅,他应有尽有。他只是缺乏一个征服世界的人必要的胸怀。
最后一段旅程
麦哲伦的去世使得船队失去了主心骨。宿务岛距离香料群岛只有区区1600公里,然而,船队在麦哲伦去世后将近7个月才到达这里。在此之前,因为所剩的船员不足以驾驭三艘帆船,康赛普西翁号被放弃了。
剩下的维多利亚号和特立尼达号在满载香料之后分道扬镳。后者试图沿着来路穿过太平洋回归西班牙。船员们深知这条路的艰险,但他们宁愿重走这条死亡之路,也不愿向西进入葡萄牙人的势力范围。讽刺的是,他们出发后不久就落入了葡萄牙人之手,货物被劫掠,船只被烧毁,船员尽数落入了葡萄牙人的监狱。
维多利亚号则在埃尔卡诺的率领下大胆的进入了葡萄牙人控制的印度洋,尝试绕过好望角,沿着非洲西海岸北上回归西班牙。走这条路,意味着他们必须深入印度洋而不能走便于补给的马六甲海峡和非洲东海岸。这又是一次不亚于横穿太平洋的漫长远征,惟其如此,才能躲开在印度洋上游弋的葡萄牙人。
不仅如此,他们还要逆风绕过对西班牙人而言仍然陌生的、风暴肆虐的好望角。非洲西岸的归途仍然危机重重——每一次登陆补给,都意味着落入敌手的危机。
1922年9月6日,残破不堪的维多利亚号终于回到了西班牙塞维利亚。船上躺着18个被坏血病折磨到奄奄一息的人——塞维利亚号离开香料群岛时,船上有60个人,而1519年9月21日船队起航时,整个船队有240余人。
现在,让我们看看当事人们的结局吧。
没有人发财。船上的香料,清偿了国王的损失。而这些富含维生素C的香料本可以挽救许多因坏血症而死的船员。
忠实记录了麦哲伦和埃尔卡诺丰功伟绩的皮加费塔,后来遭到了西班牙王室的驱逐,回到了意大利。
四年后,埃尔卡诺第二次尝试环球航行,但因坏血病死在途中。
麦哲伦以生命为代价探明的航路,在以后的几十年中都没能有人再次走通,这也就意味着这条航路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没能产生经济价值。
麦哲伦的奴仆恩里克在麦哲伦死后脱离了船队。如果在麦哲伦去世后不久他就回到了故乡苏门答腊,那么,恩里克事实上是第一位环行世界一周的人。可惜,当时的历史属于欧洲人。
每个人的故事都以悲剧收场,这次伟大的航行没有给当事人留下任何东西。
但对于人类而言,这次500年前的长征至少留下了以下3个不能磨灭的事实:
其一,地球是圆的。
其二,60440,这个数字是船队航行的总里程,是光荣与梦想的距离。
其三,在这个渺小的世界上,在智人这个可悲可鄙的物种之中,确实存在过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