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游戏行业意味着随时可能「饭碗不保」

编者按：本文是一位游戏开发者的内心自白。她描述了自己从业以来经历过的多次裁员和变动，以及她努力应对各种困难的心路历程。结合近段时间多个游戏公司大幅裁员的新闻，再想想如今各行各业的「经济寒潮」，其实「饭碗不保」并非某个领域特有的现状。盛极必衰，当一个行业发展到极致以后，不免会开始跑偏，接下来的改革就迫在眉睫了。而我们需要做的，除了尽自身努力号召行业规范以外，更要具有「居安思危」和「未雨绸缪」的意识。

今晚我和丈夫麦克斯难得一起吃了顿晚饭。一如既往地，我们会谈论并试图规划彼此的未来，然而双方都感到一筹莫展。

我们很想买一套房子，或者不扯那么远，先定一个小目标，最起码一次性签够一年以上的租约吧？我们渴望爱情的结晶。虽然不是现在，但以后肯定要的。可是每一次，我们的谈话都会以沮丧和不快收场。

没错，我们夫妻俩都是游戏设计师。按理来说，大家都从事了自己理想的工作，应该很幸福才对。可是，不论我们尽了怎样的努力，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在同一家公司待上超过三年。这就意味着，想要提前规划一年以后的事几乎是不现实的。在电子游戏领域里，我们这种情况绝非个例，对于大部分游戏从业者来说，这几乎是一种常态。

试问，在一个基本没有稳定可言的行业里，你该如何保有稳定的生活？

记录人生中的第一次下岗

我和麦克斯于 2013 年在微软游戏工作室相识并坠入爱河。大家都是应届毕业生，渴望受雇加入 Xbox 的各个部门，然后期待能在那儿挥洒余生的热情。我们都很努力地工作，游戏设计师一直是我的梦想，并且我做到了，很是替自己感到骄傲。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 Xbox One 的推出越来越近，办公室里开始盛传一个流言：重组。我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知道这足以让人恐惧。

管理层把所有应届毕业生都召集到一个会议室里，告知大家将在第一年结束时被解雇。微软原本为这个招聘项目提供了资金，但在之后几个月的计算和重新评估损益后，这个项目又被取消了。

当初为了进微软，我拒绝了其他游戏公司的邀请（比如 EA）。微软向我们承诺每个人都将有自己的职业轨迹、成长机会和晋升机会。可如今，大多数最初共事的团队成员已不再从事游戏行业。

那是我第一次在游戏行业下岗。这样的经历对我后期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工作经验和阅历并不能「保平安」

离开微软之前，我及时找到了另一份工作，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不过是从一个坑，跳进了另外一个坑。那个公司的项目进展不如预期那样顺利，且出现过一轮裁员，留下来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决心努力上进，埋头继续苦干，剩下的就是祈祷，希望自己能安然度过裁员潮。

显然不能太相信「越努力越幸运」这种话。几个月后，我们的项目被叫停，与此同时，我和另一位新员工双双被裁。告知我们这个消息的游戏制作人当即把我们送出公司，我们连自己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回去收拾。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车里，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开始嚎啕大哭。同事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我即将被解雇的消息，包括我后来雇佣并管理的那个暑期实习生也毫不知情。这种感觉就仿佛我突然被外星人绑架了，然后他们尽管茫然无措，却也不得不继续接手我留下来的工作。

那个时候，每个月的工资一到账就要赶紧用来偿还巨额的学生贷款，趁着利息越滚越多之前尽快还清。存款什么的就别想了，光是还债就已经让我感觉身体被掏空。

麦克斯不论是从精神上还是金钱上都非常支持我。我们生活在一起，原本是两个人平摊房租，后来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并决心在我结束待业之前，承担所有的租金和水电费。我心存愧疚，担心自己会成为一个累赘，所以投入大量精力求职，每天花 12 小时，竭尽全力，只为求得一份工作。偶尔休息的时候，我瘫在沙发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感觉自己无比迷茫。我在两年内经历了两次裁员。是这个行业本就如此吗？我们所创作的游戏里那些角色并没有那么苦逼，他们不论遇到多大困难，最后都能迎刃而解。但那毕竟是游戏。

几周后，一个小工作室给我发出 offer，聘请我为他们即将推出的一款游戏担任编剧。但那位经理在我最后一次面试中提到简历上写的两次工作经验。

「我们很想雇用你，但又有些顾虑，」他说。「来我们这儿工作的人通常都待得比较久。我在这儿就已经十多年了。上一位编剧干了 5 年，而在他之前的那位编剧也待了 9 年。你确定要接受这份工作吗？」

好吧，我的工作经验可能给他一种「流动性太大」的错觉，但听他这么问，我倒是松了口气。我马上告诉他，没有什么比在游戏开发商里任职更让我开心的了，我和他们一样渴望稳定与承诺。于是我们当天就签了合同。虽然职业生涯一路坎坷，但我笃定，这份来之不易的第三份工作，必定会是我的「好归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切都很顺利。我与同事们的关系非常融洽，并合力发行了一款由我担任主要编辑的游戏作品。四季更替，时光如梭，我们的工作一切照常，偶尔会在办公室里举办派对庆祝小节日，甚至会一时兴起跑去停车场玩沙包球游戏。我完成了一款游戏的编剧工作，准备着手下一款游戏的情节构思。因为有余力存钱，所以面对生活有了一定底气。总而言之，当初内心的恐惧正在逐渐消散。

然而第二年，有传言称该工作室将在下一个项目中投入使用新的游戏引擎。我有运用该引擎的经验，但其他人没有。出于商业决策，为了制作出更好的作品，游戏开发商的确会更替他们的引擎技术，但这往往也意味着，他们必须辞退一部分老员工，去招聘一些新人,以确保开发人员一来就能上手操作，不必花公司的钱去重新培训。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其他同事都坚信不会出什么问题。他们认为这家工作室在过去 16 年里挺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这次也一样能够相安无事的。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一个月后的某天，我正在家里办公，经理突然打电话给我。在此之前他从未主动给我致电。

他带来了一个非常令人沮丧的消息：就在当天上午，许多员工的电脑账号突然同时断线。刚开始大家都一脸懵逼，后来管理层开始挨个儿把相关员工召集到会议室。没错，他们都被解雇了。

我在这一轮裁员中幸存了下来。第二天早上，「幸存者」们聚集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互相分享了前一天裁员发生时各自的见闻。大家都非常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突然之间走了那么多人，我们一直以来正在开发的游戏到底该如何处理呢？

不安的情绪萦绕着我的心头。为什么不让我代替他们被裁呢？那些失业的人里，有很多需要负担孩子、伴侣或残疾亲人的生活起居，现在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然后我惊恐地发现：我的直觉非常准确。不论是对于公司内部变化的灵敏度，还是心理上对此类事件可能再度发生所采取的准备措施，都异常精准。这都告诉我一个道理：必须时刻居安思危。只有学会将这种焦虑化作驱动自己的动力，我才能更「安全」。

随着从业生涯的继续，我留意到在游戏行业里，并非每个人都有「生于忧患」的觉悟。但如果你想拥有一个长期稳定的职业生涯，这种心理建树是必须要有的。任何一款游戏都可能在发行后没多久就迅速凉掉，任何一个工作室都可能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倒闭。而这一切通常不会有什么「高能预警」。哪怕是那些拥有大量热门游戏的大公司，也可能说倒就倒。

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出去聚餐，其中一个在 Telltale 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团队那段时间势头强劲，项目进展非常顺利，因此每个人都士气高涨。一个月后 Telltale 倒闭了。手游开发商 Jam City 原本在洛城高调地招兵买马，然后有一天突然宣布裁员约 25%。去年 9 月，我有两个分别就职于 Big Fish 和 Capcom 温哥华工作室的朋友突然被裁，至今仍未找到工作。

那么究竟该如何夹缝求生呢？

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只顾埋头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不再愿意额外投入更多时间或情感到他们所开发的游戏中。我觉得这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一个文化产业，总是要求员工自我牺牲，无条件「用爱发电」，那就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在职责之外的范畴里「挥洒激情」，为公司「额外创收」。

还有一些人下班后聚在酒吧里大倒苦水，发泄他们对那些榨干员工的游戏公司的不满，互相诉说各自东家的奇葩见闻，帮助其他同行更加了解业内各企业的真实面貌。另一些从业者则想尽最大努力爬到管理层，毕竟那里是相对来说最稳定的。

有些人的做法和我一样，更专注于在其他工作室广交朋友。我们尽自己所能相互照顾，相互扶持度过困难时期。我基本每周都会发很多介绍信、DMs 或 Facebook 私信，试图把下岗的同行朋友引荐到其他朋友的公司去，帮他们寻找下一份「稳定」的工作。毕竟，我永远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用到这些人脉来为自己谋生存。

还有一部分开发人员会直接选择离开这个行业。他们有的去正规的科技公司，有的回到学校继续深造新技能，有的会出国旅游，或者尝试一些全新领域。反正，他们基本不会再回来了。游戏开发或许可以吸引不少优秀人才，但对于任何一个渴望稳定的人来说，这个行业总是不那么友好，不但不稳定，而且伤身体。

最近暴雪的大规模裁员吓坏了不少从业多年的游戏开发者，包括我自己。暴雪是行业内非常罕见的「稳定之处」，你甚至可以在那里「安营扎寨」。众所周知，它曾给工作满五年和十年的开发员工们送礼物，（分别是游戏里剑和盾的实体周边），这足以说明那里的员工流动性不像其他同行那么大。暴雪会把员工当作人来看待，而非只是当成工具。那几乎是每个游戏从业者梦寐以求的地方，大家都尤其渴望那儿的稳定。可现在连这样的游戏公司都在裁员，试问还有哪里是所谓的「安身之地」呢？

相关事件

动视暴雪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于玩家来说，此次事件中最令他们担忧的，莫过于那些曾经最资深、在「最安全」的公司里为最优秀作品而奋斗的开发人员们，现在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彻底离开这个行业。这会导致很多游戏团队难再聘请经验丰富、善于处理大型开发项目的行业老手。游戏开发是一项艰巨且繁杂的工作，通常只有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油条」才能尽早发现开发过程中的各种障碍，并予以及时清除，或提供相关解决方案。换句话说，高级开发人员是玩家眼中优质游戏的「质量担当」。

行业规范任重道远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一个行业需要稳步向前发展，必须要改善其动不动就裁员的大环境。许多游戏开发者已经着手讨论员工工会等解决方案，正如之前影视行业所经历的那样。

尽管建立工会不是一劳永逸，也无法完美地解决所有问题，但这是大家迈出的第一步。我们都希望电子游戏能有一个鼓舞人心的未来，继续推动新的浪潮。但眼下看来，为创造游戏的人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质量，是铺平这条道路的首要条件。

拥有一份理想的工作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你可以用自己的爱好来谋生，在大家看来这是很酷的。但是，当你总要为了下一份工作而焦心，或者第 N 次去到一个新环境重启你的社交生活，或不得不向女儿解释为什么她又要离开朋友转去其他学校，甚至搬去另外一个州的时候，这就一点都不酷了，徒留无尽的疲劳。

当一个行业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谋生就变得与事业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