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构成有趣生活的全部 —— 《帕特森》
The daily endurance of the working class is an art in itself. 工人阶层对日常生活的忍耐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对很多人来说,公交车司机帕特森的生活根本不值得一提,每天都是“家-23号环城巴士-酒吧”的三点一线,就连午餐的地点都十年如一日地选择在帕特森大瀑布前的公园长椅上。
没有同事口中的particular burden(岳母要搬来一起住、猫的糖尿病、女儿小提琴训练课费用高昂而且练习制造很多噪音……),每天6点半前起床,吃早餐,上班驾驶23号公交车,下班回家晚餐,晚上带一只名叫Marvin的狗去散步,去一间叫“酒吧”的酒吧喝上一杯,回家睡觉……
噢,还有,帕特森没有手机。
《帕特森》描绘了一种在中国(甚至全世界)几乎无法存在的生活模式,虽然物质层面不难办到,但现实中极少有人会选择走这样的一条路。
我很想用“人无法承受孤独的力量”来解释这样的一种现实选择,但更多的时候,只是“赚钱的速度赶不上欲望的膨胀”。
帕特森是工人阶级非常普通的一员,生活算不上清贫,但绝对和富裕两字沾不上边,一把几百美元的吉他,就已经可以让他眉头紧锁,公交车司机的身份当然也不是中产阶级的标配。
帕特森的简单生活,在现代消费理念之下,几乎是无聊的代名词了。
在大部分人眼里,去网红馆子吃饭打卡(暂且不管是不是好吃)、抢到别人买不到的喜茶、去了别人没钱没时间去的冰岛意大利法国美国,用一周的时间拍够365天朋友圈用的照片、看到热门电影的首映或超前媒体场、人挤人看到了热门艺术展(可能连艺术家本人都不知道是谁)……
这些才是构成生活有趣的全部碎片。
“生命是否有意义”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去讨论的话题,但我们却常常在讨论“生活是否足够有趣”,甚至在交友小软件上,都要把这一条单独拎出来、成为众多check box的其中一项。
Are you an interesting person?
当被问到“何之为有趣生活”时,很多人会对应上面所举的那些例子。
如果上面那是为有趣生活之全部或本质,《帕特森》电影本身及其所构建的生活场景,可以说是非常无聊了。
在周三那一晚的酒吧里,导演特别用了好几个近乎静态的镜头来表现和帕特森居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其他人的生活。
有人需要陪伴才能打发时间(两个下棋的男人)、有人需要观众(Doc搭讪女客户)、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拿着酒瓶坐在酒吧里发呆的男人)、有人在选择面前踟蹰不前(对着唱片机但不知道选取哪首歌的女人)。
帕特森坐在酒吧里安静地看着这些人,再看看墙上贴着的写着MD(医学博士)的William Carlos Williams,同处一个世界的两种极度不同的生活状态在这里形成巨大的冲突。
For Jarmusch, the daily endurance of the working class is an art in itself.对导演Jim Jarmusch来说,工人阶层对日常生活的忍耐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帕特森》就是Jim为工人阶级所写的一首情歌,是对他们充满创造力的寂寥生活的一种歌颂,里面帕特森爱好可以是诗人,可以是作家,可以是画家,可以是其他任何一种艺术。
这种艺术创造力实实在在地存在辛勤工作的底层人民,就好像那个在洗衣房不断推敲饶舌歌词的黑人小哥一样,即使经过了一整天的工作(可能多数是体力劳动),家里没有洗衣机/烘干机,但仍然无碍他在无人的夜晚那个肮脏破旧的洗衣房里打磨自己饶舌作品,所以他赢得了帕特森在电影里唯一一次主动示好。
在导演的眼里,小哥的生活是贫困的,但对饶舌创作的热情点燃了他整个生命;帕特森的生活是简单重复的,但对诗的爱好让他的三点一线都变得有趣起来。
生活是否有趣,不能单看生活的外表形式,而是要看在这个千篇一律的形式,你以何种方式去感知并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
生命的价值(如果你一定要寻找的话),来源于创造本身,吸收新的东西又是价值创造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曾经有朋友问我三点一线(家-健身房-咖啡馆)的生活会不会很无聊,我那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习以为常且自得其乐的生活,在别人眼里是如此地无趣。
虽然都是家-健身房-咖啡馆三点一线,但一直在吸收新的东西(看书看电影),有在输出新的东西(写稿),还有不断地让自己的身体动起来(做瑜伽和健身),脑子和身体都处于一种活跃的动态当中。
虽然外人看起来好像每天的内容一成不变,但其实并不是,不是吗?
帕特森周五在旧工厂遇见的女孩,她会写诗,会将articulated bus(铰链式公交车)说成是accordion bus(手风琴巴士),会将waterfalls拆分成water falls,会欣赏一个喜欢Emily Dickinson的公交车司机。
想想,小女孩长大以后,应该也是一个有趣的人吧。
与此相对应的,朝九晚五上班一族,他们的三点一线上班下班回家,虽然三点一线的形式和我的看起来好像差不多,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吸收和输出的过程,主要的都是流水线盲目移动,又或者是纯粹的摸鱼打发时间过日子等工资日。
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才叫真正的机械和无聊。
但这样的一种有趣,所需要的勇气、能力、甚至是对所谓“常规”生活的部分牺牲,也是巨大的。
比如我,经常在饿死的边缘试探。
导演剥除生活中的那些非必要束缚,在《帕特森》里还原一个独立、简单、可以真正称得上有趣的精神世界所需要的物质(经济收入和日常花销)、社会连接(公交司机、公交车交谈的乘客、偶遇的会写诗的小女孩、日本诗人)和情感支持(Laura)。
支持与束缚之间,有一个难以界定的平衡点,而导演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完美、近乎童话的状态。
物质支持是每个孤独的精神思考者都无法离开的,但过多的物质需求又会反过来影响独立思考的质量。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必然会顾此失彼。
帕特森对手机的态度(不拥有智能手机),可以看作是他极低物质需求的一个折射。
从这个细微的设定里可以一窥导演希望打造的纯粹世界,一个遵从极简原则、追求个人自由的精神世界。
尽可能地将生活精简到个人精力能够控制和接受的范围之内,对帕特森的创作非常重要。
这里并不是说手机不好(当我们讨论问题,总是容易走极端,非黑即白),而是每个人的精力有限,手机作为现代科技生活的一个信息和诱惑都高度集中的媒体综合设备,可以带来极度便利,但同时也会反噬人类精神之独立能力,大量的信息不断地冲击着精神世界,而后者的本质应该是极简、空白和稳定的。
正如帕特森所说的,手机是一种束缚,物欲也会成为一种束缚思想自由的一种无形的反噬力。
社会和情感支持则因人而异,有些人需要,有些人不需要,有些人长期需要,有些人则只需要短暂性地获得支持就可以。
帕特森的社会连接程度相当之低,除了偶尔和同事Donnely礼貌性问好之外,他的主要接触的人就只剩下Laura一个。
即使是Laura周末的纸杯蛋糕农场销售,也被导演故意虚化,帕特森本人最后在帕特森大瀑布前和日本游客关于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对话量,几乎追上了他在整个电影中对白的总和。
这样的一种低连接度,可以让帕特森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生活而不至于过多地卷入人事纠纷、是非、人情和礼节的束缚当中,但同时,他在生活中听到或见到的人或事,又能够在内心中酝酿成为创作的素材。
你与其他的连接度越高,需要分配去处理这些关系的精力就越多,能够留给自己的时间和精神就越少。
帕特森和Laura的情感支持,是除帕特森内心世界之外,导演大力在探讨和展示的内容。
除却没有大富大贵外,帕特森的生活可以说是相当完美,其中很大一部分就体现在他有一个非常支持他创作爱好(即使他并没有打算将其作为赚钱工具)的女友Laura。
除此之外,Laura还巨细无遗地照顾着帕特森的起居饮食,即使在帕特森大意将那本秘密笔记本落在客厅的沙发上、被Marvin咬个粉碎的时候,Laura也没有说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拿去复印了)”这样的话,这种不参杂个人私欲的情感支持是非常罕见的。
而这种支持,又是双向的。
帕特森不仅要时不时成为Laura那些奇怪新菜谱的白老鼠,还要为她突然涌起的新想法新梦想埋单,比如想要成为乡村歌手,买一把几百美元的吉他(带有说明书,DVD教程这些东西也并不能掩盖这真的是一把非常贵的吉他)。
生活的平衡是需要双方去巧妙处理的,只有一方愿意和努力是没有办法持续下去的,比如Everett和Marie。
落于窘迫生活而忽略对方的精神追求(如果有的话)也会产生非常多消耗精力的争执,比如酒吧老板Doc的夫妻生活,零钱罐零钱的使用都可能会成为争执的导火线。
帕特森拒绝拥有智能手机这个设定在这里又一次派上用场。
首先它的作用当然是对Doc夫妻争吵桥段的一个延伸一个回答,与Doc对象棋的爱好并没有被妻子好好尊重相比,Laura不仅对帕特森的创作爱好全力支持,甚至细微至是否拥有手机这样的生活琐事上,都不作干预。
支持参杂了个人情感和私欲,就会变成干预,干预的次数多了、程度高了,就会成为束缚。
这种支持与尊重之间的平衡,Laura把握得刚刚好。
不拥有手机这件在当今社会几乎不可能的习惯,是极度容易受到干预的,尤其是来自亲友的压力。
不要以为只有适龄结婚生子这些人生大事才会受到身边人的施压,任何偏离社会准则轨道的社会行为,无论是否影响到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被社会用或强硬或细微的方式拉回到“常规”中。
这些力量最终由谁来执行,当然是生活在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Laura并没有因为帕特森的特立独行而要求他必须要拥有手机这件事也进一步强化了帕特森和Laura之间相互扶持但又相对独立的恋爱关系。
结束帕特森和Doc的对话之后,导演还特意给了Everett和Marie这一对镜头,Everett依然纠缠着Marie还在说着一些有的没的,在他的眼里,Marie根本就不是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个人,她只是他那个自我世界里一个代表着爱情的符号而已,最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
正因为这些物质/社会及情感支持与束缚之间有着如此难为界定的平衡点,你永远无法知道,那些表面似乎看透生活之苦的有趣之人,内心是如何的暗涌翻滚。
帕特森活得像块海绵,对待生活有着独特的柔软度,在吸收转化平庸的重量和来自生命周期的压力时,能够不改变自身的体积和形状。
他所有对人生的思考和抵抗,都融化在了那一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
Adam Driver很好地演绎了这样的一个退役海军军人的平凡生活,在《帕特森》几乎一样的七天场景里,他的表演做到了平凡而又不枯燥,暴力制服“自杀”Everett的那场戏又恰到好处地让情绪得到了爆发,表情从震惊、不知所措到重回漠然,细微的面部表情控制,程度把握得刚刚好。
但每个能够和生活和平相处的人,内心从来都不会有真正宁静的一刻。
他们的内心无时无刻地和某样东西地做斗争,就是为了维持生活的这种波澜不惊,这种深入骨髓的斗争,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用言语无法解释的。
社会上的每个人的心智都是处于冲突和矛盾的状态,只不过有些人将其外化得比较明显,把自己的生活撕裂得支离破碎;有些人将这些冲突内化,表面越是纹丝不动,内心的挣扎可能就越为强烈。
这样的一种内心暗涌,礁石无数,任何一个小失误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失败者不计其数,胜利都是暂时的,你需要持续地斗争才能不断延长那脆弱的胜利。
那些看似平静和快乐的人,是最容易在某一天突然就决定与世长辞,那是因为他心知自己下一场可能打不赢了。
懂得水上漂浮的人都知道,成功漂浮在浩淼大海表面的唯一要诀就是要100%放弃对身体的控制权,让身体像一块枯木一样交给浮动的海面。但凡你有一丝想要收紧身体,马上就会沉下去。
对生活同样亦如是,你越想要将生活控制在手里,就会被它拽入无法呼吸的海底,迷失自己。
生活和自我之间是一个控制和审视的拉扯过程,你对生活的挣扎越少,对自我的关注就会越多,你放弃得越多,审视自我的深度和广度就越高,在生活中反而能够活得更自在。
所以,即使你决定做个有趣的人,这个过程可能也会不那么有趣,但总比人云亦云过一生要好得多,不是吗?
《帕特森》很容易让人想起2009年《刺猬的优雅》,和后者的米歇尔夫人一样,帕特森也成功地在急促烦躁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个完美融入世俗的身份。
帕特森的司机,米歇尔的门房,前者的优雅全在那本秘密的笔记本里,后者则是那个外人不曾入内的秘密书房。
《帕特森》最后一首诗是关于一条鱼,而鱼在《刺猬的优雅》里又是一个极度象征化的元素。
小帕洛玛策划在12岁生日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因为她不想像鱼那样,一辈子生活在透明的鱼缸里而不自知,《帕特森》则以诗的形式写了出来:Would you rather be a f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