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记忆能否治疗上瘾?
利维坦按:经历过反复戒烟的人估计都很清楚,如果你处在一个完全没有吸烟者的封闭环境中,你或许不太会想吸烟,可一旦脱离的特定环境,比如看到了吸烟的画面或闻到了香烟味道,那种百爪挠心的瘾就上来了,于是乎,屡戒屡败也就不足为奇。
但是,如果从大脑成瘾的奖励机制入手,我们是否可以从改变记忆来治疗上瘾呢?不论爱情、毒品,还是赌博、酒精,是否可以通过淡忘甚至彻底遗忘来杜绝上瘾?本文无疑给出了一种充满希望的可能性。
去年秋天,一个可卡因成瘾者来到了查尔斯顿的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在这里,他/她观看了一段人们吸食可卡因的视频,还看到了一小袋似乎是快克可卡因【译者注:Crack cocaine(快克可卡因),可卡因的游离碱形式,是可卡因里最容易上瘾的一种】或粉末可卡因的东西,以及其他与毒品有关的物品。这些信号经过特别设计,以触发人们过往吸食可卡因的记忆,引发其强烈的吸食欲望。没过多久,研究人员给这个人服用了一种叫做普萘洛尔(propranolol)的强效药物,这种药物会干扰大脑形成记忆的能力。
所有的这一切听上去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但它实际上是一种新的、有望治疗成瘾的实验性疗法。
图源:Brighton Recovery Center
若不在医院这种受控的环境中,采用这种治疗手段可能是有风险的。这个人作为防止毒瘾复发的新方法测试实验中的最后一个参与者,在医院里和回家后的六周内都受到严格的监控。近来,人们多半认为上瘾是一种慢性疾病,但主持这项实验的临床心理学家、研究人员迈克·萨拉丁(Mike Saladin)解释说,上瘾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学习和记忆障碍。他研究的目的在于重新激活人们对吸毒的记忆,然后削弱这些记忆,使之失去影响力。这项实验是过去十年里受啮齿类动物实验启发而进行的10次或10次以上的实验之一。实验表明,记忆可以被操控,以减少其对成瘾行为的影响。像萨拉丁这样的研究者并没有试图改变人们记忆的内容,相反,他说,“我们正试图减弱其影响”,这样,那些特定的信号“就不会像以前一样刺激人们吸毒了”。
尽管这种方法听上去好像是部科幻小说,但它实际来源于上世纪初的一项关于学习和记忆理解的偶然发现,那时生理学家伊万·巴甫洛夫(Ivan Pavlov)正在研究狗的消化作用,他发现,通过将诸如节拍器的滴答声这样的信号与食物的供给反复配对,狗在听到声音时就会“学会”流口水——甚至是在食物送到之前。
图源:StrongFirst
同样的联想学习也适用于上瘾。当你得知开酒瓶发出的砰的一声意味着接下来你将品尝到美酒,你就已经创造了一段记忆。这段体验越有意义,你越频繁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你的记忆就越强大,即便该记忆可能是无意识的。萨拉丁指出,“有长期药物使用历史的人会对无数的信号做出反应,其中一些他们并没有真正意识到。”
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的心理学家拉维·达什(Ravi Das)也在实验通过修改记忆来治疗上瘾的方法。他说, “我们的大脑很善于研究奖励以及如何预测奖励。” 而味道、声音,甚至人本身都可成为诱导复发的信号。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戒掉毒品的人中有40%-60%最后还会复发,即使他们已经找到一种方法成功戒毒数周、数月甚至数年,但信号和奖励之间的这种对应关联仍会重新触发关于吸毒的记忆,并引起强烈的吸毒欲望。
尽管我们倾向于认为长期记忆是永久性的,但正如巴甫洛夫在他的狗身上所发现的一样,联想学习是可以撤销的。当他反复敲响节拍器而不提供食物之后,狗在听到声音后就不再流口水了。
图源:The New York Times
以记忆为目标来治疗上瘾和焦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一概念是消退学习【extinction learning,也称为暴露疗法(exposure therapy)】的基础。在这种疗法中,患者身处治疗师的办公室这一安全环境里,暴露于通常会引发不良记忆的环境信号。因为他们不断地暴露在不会有回应的信号中,因此这些信号对患者的影响会逐步减小。
但消退学习疗法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想把新知识从实验室中运用到治疗师的办公室里,再运用到现实世界不可预知的混乱中,可想而知是很困难的。R.凯瑟琳·麦克休(R. Kathryn McHugh)是马萨诸塞州贝尔蒙特市麦克林医院(McLean Hospital)的研究及临床心理学家,主治焦虑和药物使用障碍。她说道:“这是最最重要的问题,人们已经关注这个问题数十年了。在实验室里你完全可以消除这些信号。你可以减少渴望。”然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将信号暴露和认知行为疗法结合起来治疗酒精上瘾的疗效评估研究并未显示出多大成果。麦克休说,“如果基础研究可以更有效地实现这一飞跃,我们就能拥有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大卫·爱普斯坦(David Epstein)是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n Drug Abuse)现实世界评估、预测和治疗部门的负责人,他正站在努力实现这一飞跃的最前沿。他在邮件中写道:“我们不能仅仅通过消退疗法(即让患者反复暴露于与毒品相关的信号,直到这些信号不再引发渴望)来治疗上瘾,因为该疗法并不普遍适用于其他环境。”
图源:Verywell Mind
这一新兴领域的研究人员试图通过改变患者接触信号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的灵感部分来自于最近在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方面取得的进展。在创伤后应激障碍中,与原始事件相关的刺激会触发不良记忆,如关于袭击的新闻报道或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
大约十年前,研究这些所谓的恐惧记忆的神经科学家们发现,似乎有一种方法可以绕过消退学习的弱点。他们的方法是基于这样一种想法:当记忆被重新唤醒时,它们暂时是不稳定的(这解释了记忆是具有流动性和动态性的,能够整合新的信息,因此可以帮助我们准确预测未来)。没有参与这些前期研究的达什说:“正常情况下,记忆随后会重新稳定下来,但它会稍微有所更新,让你的记忆处于有效和最新状态。”研究人员想知道,如果这种不稳定性提供了一个临时窗口,在此期间人们可以进行干预并向记忆中添加新信息,那么情况会如何?
关键的步骤是要确保在进行行为疗法时,这个临时窗口依旧开着。令人惊讶的是,仅仅在重新唤醒记忆和开始消退学习之间插入一个适时的间隔,就足以打破信号和恐惧记忆之间的联系,从而使这种新方法对啮齿动物和人类都更加有效。
图源:Digital Bodies
爱普斯坦帮助分析了一项于2012年发表的临床实验的结果,该实验试图通过在治疗前适时插入这些信号来减少患者吸食海洛因的渴望。该实验的研究团队来自北京大学,研究对象是已经戒毒的住院病人。如果研究人员通过播放一段海洛因吸食视频来唤醒病人关于毒品的奖励记忆,但在为时一小时的戒毒疗程开始前等待10分钟,就可以减少患者对海洛因的渴望。然而,如果他们等上6个小时或更长时间就太晚了。在没有吸收新信息的情况下,记忆已经得到了巩固,患者对海洛因的渴望会和以前一样强烈。
爱普斯坦说,“从表面上看,这项实验是如此的了不起,以至于它如果没有再次进行后续实验,我是不会相信的。” 他指在老鼠和人类身上进行的后续研究。
六年后的今天,爱普斯坦正在美国为第一次临床实验招收患者。这次临床实验使用了类似的方法来治疗酒精上瘾,以测试这一方法是否有效,但他加入了一项新操作来解决消退学习的另一弱点。通常来说,暴露信号若仅仅是和毒品相关的图像、声音、味道或者语言,只能够让一小部分毒品奖励记忆不稳定。而在爱普斯坦的实验中,有些参与者的信号还包括饮酒本身。如爱普斯坦所言,他们希望这种技术将“直击所有相关记忆的存储中心,而不是逐个削弱记忆”。为了安全起见,任何饮过酒的测试对象都将留在医院,直到他们血液里的酒精浓度降到非常低的水平后才会被带回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个参与实验的人都将使用智能手机来记录他们的饮酒情况和对酒精的渴望程度。
在伦敦大学学院,达什同样在实验用操控记忆的方法来防止上瘾复发。但他并未采用消退学习的方法来改变记忆,而是用药物来阻止记忆再稳定。90名大学毕业生参加了最近的一项实验,这些人每周至少有四次大量饮酒,有酗酒成瘾的危险,并且想要戒酒。
和2012年的临床实验中针对海洛因吸食者的治疗方法一样,研究人员让这些所谓的危险酒徒接触如啤酒的照片等视觉信号。并要求他们对这些照片的吸引力进行评分。单独来看这一过程会重新唤醒关于饮酒的记忆,让这些记忆产生暂时的不稳定,但是达什在这一过程中加入了变化。达什说道:“这些奖励记忆使得治疗过程更加困难,因为这些记忆十分强大。所以你必须在记忆恢复时保证参数正确,这样才能破坏记忆的稳定性。”
实验的第一天,参与者被允许在评估环节结束时喝一杯啤酒。第二天进行治疗时,参与者在评估环节开始时以为流程会和昨天一样。但是在评估完图片、受到指示拿起酒杯准备喝酒的最后一秒,他们的酒杯被收走了。达什希望这种被神经科学家称为预测偏差(prediction error)的突发因素,会比简单的恢复记忆更能破坏记忆的稳定性。这一理论认为,如果记忆的作用在于做出精确预测,那么任何时刻你的预测出现了错误,记忆就需要做出比平时更多的更新。
对记忆的致命一击发生在服用了一种名为氯胺酮(ketamine)药物的5-10分钟后,该实验中使用了小剂量的氯胺酮,这种安全且广泛使用的麻醉剂会导致患者产生一种迷幻游离的感觉。氯胺酮可以阻断神经元表面某种叫作NMDA的受体,达什说,这种受体已被验证是记忆遭到破坏后重新稳定的关键。这种阻碍使得现下不稳定且较弱的酒精奖励记忆很难再次形成。
这次实验结束于九月,有三分之一的危险酒徒经历了这一流程,另外三分之一的人使用了生理盐水而不是氯胺酮,最后的三分之一使用了氯胺酮,但在评估图片结束后只得到了果汁。所有实验对象都要写日记,并在一周、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和九个月后回来报告他们的饮酒情况。达什称,初步的结果是令人鼓舞的,并且在最近的巴塞罗那会议中进行了该实验的图片式报告。
达什承认,有一些反对用迷幻药治疗药物上瘾的声音。但他认为,如果这种方法被证明是有效的,就应该把这种担忧放在一边。“如果它有效,那么它就有效。你必须权衡给人们服用一剂氯胺酮,与他们多年来几乎每晚都大量饮酒两者之间的成本效益关系。”
图源:slate.com
在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进行的可卡因信号暴露实验中,萨拉丁使用了一种叫做普萘洛尔的β阻滞药物,这种药物通常用于治疗高血压。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普萘洛尔可能对治疗焦虑症和调节记忆有效。他现在正在总结的这项为期五年的研究,是对早前一项可卡因上瘾治疗实验的后续研究,该试验旨在减弱患者的吸食渴望,并且减少毒瘾复发。在早前的实验中,报告表明,服用过普萘洛尔的试验者在第二天渴望程度有所降低,但一周后,当他们返回进行评估时,其与未服用普萘洛尔的实验者之间没有显著差异。
在此次新实验中,萨拉丁采用了两次而不是一次的记忆唤醒过程,并且使用了比之前多一倍剂量的普萘洛尔,以观察毒品奖励记忆是否会被削弱到在超出一天的时间里,杜绝患者的毒品渴望及吸毒行为。研究人员将在六周的时间内对参与者进行18次评估,以记录他们在医院内外对信号做出的反应,并查明他们是否使用过可卡因。
然而理论毕竟只是理论,记忆未必总是会重新稳定下来。“这些以重新稳定记忆为目标的治疗方法是否真的能在神经层面上减弱或者消除记忆,目前还没有形成共识。有可能这些记忆仍然存在,只是难以获取。实际上,这可能没多大问题,除非记忆重新恢复。”爱普斯坦说。
而且改变记忆并不能根治最初引发药物使用障碍的潜在复杂原因。因此,目前还不清楚这种方法对那些与抑郁、焦虑或创伤史作斗争的人是否有效。最后一点是,通常人们会对多种药物上瘾,并且很容易对多种药物重新上瘾。这可能意味着必须对每种药物使用单独的记忆改变疗法。
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研究人员在谨慎行事的同时,也意识到找到更好的上瘾疗法极为紧迫。萨拉丁说:“这些人正处在绝望的境地,帮助他们是必要的。”他还补充道:“最关键的是要减少他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