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在盲鼠所不能看到的世界里

沉浸在俄罗斯温情画卷里，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安徒生童话里的鼹鼠，透过密缝的泥壁上偶尔出现的孔洞，听见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发出哗哗的声音，大致是摇动了树梢，而后我缩进地洞的更深处，终有一天，变成了一只盲鼠。

整部作品阅览下来，毫无疑问，在盲鼠所不能看到的世界里，屠格涅夫是一个出色的猎人。他年轻时候丰富的打猎经历使得这部作品异常出色，森林、草原、高山大川的壮丽，自然世界在人面前展示出的狂暴与静谧，猎人生活的惊险与趣味，如此的真实与绚烂。但若仅仅如此还不能成就一部经典的巨著，还有极其重要的元素，那就是人。生活在广袤土地上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们，他的同胞们，或高贵或卑微，或圆滑或淳朴，伴他旅行冒险，在旷荡的原野上给予他食物，雷雨夜留他住宿。温情与浪漫褪去，笔锋进一步揭开封建制度下的苦难与罪恶。

自然的一枝一节、一草一木、色彩的空灵变化、声音的高响低鸣，都被屠格涅夫的笔尖捕捉到了并给予最富于艺术色彩的放大，于是你不得不惊叹俄罗斯自然的丰富与壮美，灵动与秀丽。可是发生在这般景色之中的人和事每每充满了悲剧色彩，有的面临着死亡，有的陷入对存在意义的迷茫，有的被无情的命运捉弄，有的则走入一片被虚无笼罩的世界。因此，《猎人笔记》中的每一篇都会给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方面我为我看到的景色而欣喜，一方面我又为里面的人和事而感到伤悲——所谓“张力”就是这样产生的。

《猎人笔记》永远存在着人和景的不和谐和不统一，这种不和谐与不统一带给人的感受是遗憾，是忧郁，是一种思考：也许真正美的东西总要伴随着某种悲剧性的成分？从某种意义上说，俄罗斯的美正是由于它的忧郁，它的悲剧。自然的美景，其实只是俄罗斯的表面；而忧郁的生活，才是俄罗斯的真正的灵魂。

忧郁，是《伏尔加船夫曲》中复沓的“哎呦嘿”；忧郁，是《三套车》里面苍茫辽远的歌声；忧郁，是契诃夫小说里面对庸俗的放大和品味；忧郁，是果戈理在《涅瓦大街》中表现的茫然无措与真真假假。忧郁充斥在自普希金直到索尔仁尼琴的每一个文学大家的作品中：小市民的忧郁、知识分子的忧郁、贵族的忧郁、国家的忧郁、民族的忧郁等等等等。那真是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这种忧郁的气质，俄罗斯的文学和音乐会变成怎样的存在？

俄罗斯文学里的忧郁，它具有最最现实的根基，具有最最沉痛的历史感，就像契诃夫、果戈理在小说里表现得那样。可以说，在俄罗斯文学中和纳博科夫所谓”庸俗“一样——”忧郁“也可以成为一个独特的范畴，这个范畴既可以是美学意义上的，也可以是人类存在意义上的。因此，俄罗斯文学也许正是表现了忧郁的人和事所展现的忧郁的美吧。

感谢阅读，让异域人也能感受到那片遥远土地，那里深沉的爱与激情，被烈酒溺毙又在大笑大喊声中复活的痛苦，生生不息。而在夜晚，在沉默的草原上空，星空多浩瀚壮丽。那是俄罗斯的星空，也是世界的星空。那骑着马在黑夜里追赶狼群的勇敢孩子，是俄罗斯人的孩子，也是世界的孩子。

我沉默地思考着，幻想着拥抱他们，拥抱草原上方的星空，拥抱那一切。但我恍然合上书，手里是一捧潮湿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