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作品《原野》 恶本为善静隐于狂
不同于《雷雨》的广为人知,作为曹禺先生唯一一部描写中国农村的《原野》,这部极具风格的作品却有着相对较低的知名度。作为本次话剧文化节参演的契机,我接触到了这部本不平凡的作品。
作为一出以主人公复仇为主线的戏剧作品,《原野》带给观众最直观的情感触动就是仇恨,对我也是一样。仇恨作为人类色彩最为强烈的情感之一,是古今中外文学历史上作家最喜爱选择的主题之一。《雷雨》之所以精彩,复杂纠葛的悲剧色彩中,仇恨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相比欢喜、情爱、温柔,充满愤怒的仇恨与极端的复仇往往更能吸引读者,调动感官的刺激。
复仇是人对于伤害过自己或侵犯自身利益的人实施报复的一种行为,是人的生物本能和理智共同加工出来的产物。复仇意味着伤害与邪恶,基于已经发生的伤害之上,调换伤害施与者与承受者的新一轮伤害。所以复仇的设定能够带给观众双重故事体验,使得故事更加激烈。
除此之外,婆媳关系、私通背叛等元素大大提高了这部作品的戏剧性。在最初浅显地接触《原野》之后,我对这部将被搬上舞台的作品的印象定格为:能够带来强烈的情感输出和饱满的舞台张力。
主人公仇虎带着满腔仇恨与坚定的复仇信念上场:他自小的好兄弟焦大星的父亲焦阎王——也是他的干爹——为了将仇虎家的田产占为己有,不惜活埋仇虎的父亲。为了防止后代报复,将仇虎十五岁的妹妹卖进妓院,致使其惨死;而仇虎本人也被焦阎王强加罪名,送入监狱。仇虎越狱成功后,一心要为父亲、妹妹和自己报仇,却在刚刚回到家乡时发现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花金子,也在自己入狱后被焦阎王抢去许配给了自己的干哥哥焦大星。仇虎身上有男性阳刚力量的总和,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是携带仇恨的吃人的老虎。
在剧情刚开始发展的时候,曹禺先生就已经设定好了如此复杂纠葛的背景,人们自然好奇接连遭受打击的仇虎会对焦阎王展开怎样的复仇手段。杀父、卖妹、霸财、夺爱,这任一件都称得上是不共戴天之仇,而将这一一承受的仇虎又怎么能够轻易放过焦家?
随着对作品的深入阅读以及对剧本的打磨之后,我发现《原野》呈现的不局限于仇恨元素。仇虎在得知花金子已经嫁给焦大星的同时,得知了焦阎王已经死亡的消息。这个消息使仇虎从满腔怒火瞬间转为震惊和空洞,也不由得让我一头雾水:作为复仇戏码最精彩的两位主人公之一的焦阎王,怎么死在了开场?焦阎王的死亡让剧情中复仇的浓度瞬间降低,读者同仇虎一起跌入了迷茫的沼泽。
如果作者想将这出复仇的好戏淋漓尽致展现,为何要在一开始就切断仇虎复仇的道路呢?之后的剧情中,仇虎一再动摇自己复仇的决心。如此出乎意料的剧情走向,让我不禁对之前自己对《原野》的思想定义产生了怀疑。
我开始重新审视《原野》想要传递的思想。除了仇恨情绪最为浓烈的仇虎,我们同样能够在剧中其他人物身上体会到仇恨的存在:花金子恨焦阎王陷害仇虎、把自己嫁给焦大星,也恨懦弱的焦大星在母亲与自己之间摇摆不定,恨婆婆无休无止的孤立与针对;焦大星恨妻子与母亲之间尖锐的矛盾,后期得知真相的他恨金子与仇虎带给他的背叛与伤害,也恨父亲的一己私欲遗留给自己难以面对的伤痛;瞎眼的焦太太恨自己软弱的儿子,恨自己偷人养汉的儿媳,恨自己满怀冤屈与仇恨的干儿子仇虎。
每个人都有仇恨,每个人也都愿意为仇恨做出极端的事情:仇虎最终还是将悲惨过往告知毫不知情的焦大星后亲手杀死了他;焦大星在遭受真相沉重打击之后还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让仇虎了解自己的生命;花金子为了一时痛快,逼迫丈夫说出“淹死母亲”的不孝言论,面对深爱自己的丈夫还是决定选择仇虎;焦母还是对自己的干儿举起了铁棍......
就是这样交织着仇恨的剧情,却越来越让我看不到仇恨。伟大的作品从来不屈就于浅显简陋的情感表达,其真正所要传达,往往在更隐晦深处的人性挣扎。
“有仇必报”、“父债子偿”是中国传统观念中共通的认知,但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另一点:报应,告诉我们罪恶终将得到审判——即使没有复仇。贯穿全剧的唱词“初一那个十五,庙门儿那个开,牛头马面两边排;殿前的判官哟,青脸的鬼哟,掌着那生死牌哟。阎王爷当中那坐,一阵那阴风,一阵那阴风,吹了个女鬼来,吹了个女鬼来。”所表现的正是对血海深仇的审判。命运不会错失任何一桩罪恶,审判或许暂时缺席,但终会到来。如果参照唱词表达的罪恶审判论,抛弃我们一直认可且期盼的复仇论,我们能够发现仇虎复仇信念的坚定性在他得知焦阎王已经死亡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动摇。
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已死,本应该是放下仇恨的时刻,虎子的报复对象却从原来确定的焦阎王转移到了他本不想报复的焦大星和焦母身上。他复仇的最强动力来自梦中父亲和妹妹对自己的哭诉——而这归根结底是他自己对父妹的愧疚与为人子人兄的责任感。在剧情中后期,仇虎没有再提起他自己的不公,只是一而再的表达父妹的冤屈,这也代表着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仇恨,只是对父亲和妹妹的愧疚,让他坚持完成这早已违背他初衷的复仇。
父亲仇荣与干爹焦阎王的恩怨已经转移到了下一辈人的身上,仇虎从决定复仇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冤冤相报”的坚定执行者。可当他结束了这折磨他许久的仇恨之后,当他终于能够和心爱的金子一起远走高飞的时候,他却通过卧轨自杀的方式将“冤冤相报”的脉络彻底斩断。所有的仇恨都在虎子面对呼啸而来的火车举起双臂的那一刻消散不再。仇虎在救赎了自己对父亲和妹妹的愧疚之后,再一次陷入了全新的折磨——亲手杀死干哥哥焦大星、间接害死襁褓中的小黑子。
在卸下一场过往之后重新背负起新的过往,这让仇虎明白了冤冤相报为何不了,而他正值善良的本性也无法接受自己也变成了自己所痛恨一生的样子——摧毁圆满家庭的魔鬼。他痛恨焦阎王对自己施加的一切,自己却将同样的痛苦施加给焦家;他憎恨焦阎王,自己却成了焦阎王的影子。他从火车上而来,在这起了雾的原野上跌跌撞撞,最终又被火车带去,他带恨而来,携恨而去,只是为这片原野的迷雾徒增迷茫。
他原本和花金子一样,向往“黄金子铺地的地方”,那代表着美好纯洁的地方本是他真正的救赎之地。就如同桃花源之于陶渊明、大观园之于曹雪芹、理想国之于柏拉图,“黄金子铺地的地方”是曹禺在《原野》中塑造的理想世界。而理想世界往往体现着作者对理想境界的向往和最真切的感情。柏拉图的理想世界中,平常世界中所见的主观事物都将以客观的、准确的、精确的方式而存在;庄子的理想世界中,万物不再受到时间与外界的约束,从而自在逍遥游。
那么我们不妨设想,“黄金子铺地的地方”是曹禺先生为仇虎、为花金子乃至为全剧人物创造出的最终救赎。他们毫不掩饰对那儿的热爱,迫不及待地想要到达,他们深切的对理想花园表达自己强烈的向往。他们无一不想逃离这迷宫般错综复杂的荒原,无一不想前往简单平淡的美好园地。仇虎所寻求的真正救赎是放下执念、抛弃仇恨,只要他能放下,“黄金子铺地的地方”就不再需要坐七天七夜的火车才能到达,这个地方,就是他放下仇恨之后所处的任何地方。而执念于复仇、无法将一切抛却的仇虎,注定无法到达理想之境。
而真正代表报复的审判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背叛丈夫的金子没有能够和仇虎远走他乡,失去了两个深爱他的男人之后,等待她的只有漫长的孤独;为了保护儿孙同样执念于铲除仇虎这一障碍物的焦母,最终得到的却是亲手打死自己孙儿的惩罚。对于仇恨,真正的主动权从不在任何人手中,谁也无法掌控。自己亲手播种的恶之花破土发芽。
悲剧的艺术性在于,不依靠外界的意外实现。真正好的悲剧是所有事情都是符合逻辑的,所有人都是正常的,甚至善良的,事情没有挽回地缓缓滑向溃败,没有赢家、没有幸存者。
此刻,《原野》角色隐藏的善良也一一浮现:面对婆婆日日夜夜的诅咒与侮辱,金子依旧尽力维持对婆婆的尊重;面对妻子无情的背叛,大星依旧选择原谅心爱的女人;面对毫不知情的干哥哥,仇虎提不起报复的利刃;面对威胁自己美满家庭的仇虎,焦氏也曾真心想放他一条生路......所以金子即使对大星百般不满,也劝虎子放弃仇恨;所以大星即使与这场仇恨无关,也自愿用生命抚慰虎子的创伤。剧情的转变没有天马行空的莫名其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地发生,无从制止,也正是如此,我们才能感同身受他们的悲惨、无助、苦痛。
极具戏剧性的情节设定,在人与人的冲突纠缠之外,也以人物的呢喃自白体现。看似狠毒的人也有善良,看似善良的人也痛下狠手。这个看似冤冤相报的简单故事,蕴含着极其微妙复杂的人物感情,其思想主题也不仅仅局限于揭露封建社会对人性无情的压迫和扭曲,更深层次的是发掘人性的多样性。人物精神世界的矛盾冲突以象征,独白等艺术手法体现,是曹禺先生对更多有待体会、有待阐释的复杂思想的表达。
广袤的原野,铺满黄金的理想花园,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黑暗森林,开往远方的火车,无法逃离的鬼魅梦魇......《原野》从始至终的仇恨之下,是人物朴实的情感和善良的本质;隐藏在冲动激烈中的,是他们对安静美好的向往与追求。也正是因为剧中人物善与恶的共存、人物之间情感的矛盾、人物本身的思想冲突,我们才能看到这些有血有肉的鲜活灵魂,才能看到原野上的压迫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