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迷人的艺术结构背面是什么——对《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政治经济学破译

在电影院看完这部片子，很多观众都在骂，说不知道拍了个什么玩意。这部片子的确让人开始看的头大，那么为什么初看会感觉晦涩难懂？

造成这种状况的首要原因是几个不同时空的交叉组接。电影的前70分钟是由两个时空交叉剪辑在一起的：12年前主人公罗纮武在寻找杀害朋友的凶手左宏元时，和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发生的交往；12年后父亲去世时罗纮武回到家乡，因为一张照片再次引起了寻找万绮雯的旅程。影片70分钟以后，罗纮武在电影院看电影时睡着了，由此进入一段虚拟的梦境之中。如果影片前半段也是梦幻的话，这后半部分就可以算梦中之梦了。

另外，人物形象之间的互相渗透也是其暧昧难解的重要原因。作者在电影院入梦后看到的少年究竟是小时候的白猫还是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子？那个神秘的疯女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白猫的母亲？台球厅里的王凯珍到底是不是年轻时候的万绮雯？大量神秘的细节在他们之间建立了某种对应关系，但要彻底坐实他们之间谁就是对应的另一个，又是徒劳的，无意义的，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么在这种独特的艺术结构之中，是否还能找出一些有意义的社会性的因素来呢？当然可以！

影片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国企废墟的世界。曾经辉煌的国有企业，已经人去楼空变成一片废墟，几个人在废墟中正在用电气焊接东西。曾经工人们自豪地进行文艺汇演的地方如今也只剩下断壁残垣，几个卖淫的站街女在那里四处招揽顾客。如果我们了解凯里的历史，就会知道它曾经是六七十年代三线建设的重点工业城市，它曾经拥有非常庞大的高精尖工业，它曾经为两弹一星生产过很多重要的精密元件，它还曾经被称作中国的“硅谷”。

然而随着中国进入市场经济社会，人力物力重新向东部沿海聚集，加上企业改制等因素，凯里在工业上的辉煌地位已经不复存在。大片的废墟就是这个历史进程的结果，也成了它的写照，同时还构成了本片美学的基础底色。

与凯里市坍塌的国企世界相比，罗纮武在梦中梦穿越而去的场景是更为贫穷的山乡地区。这里是中国更为深邃广袤的腹地，这里的人都过着一种蝼蚁般的艰难生活，这里的人都梦想着可以逃离出去，这里的人哪怕为了吃上蜂蜜都可以抛家别子，这里的孩子从小得不到好好管教很容易走上犯罪道路。

在这种政治经济背景下生活的人们，其命运可想而知。

罗纮武和白猫们失去了进入国企体系的机会，就开始在江湖上流浪，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氓无产者。罗纮武因为恋上黑帮老大左宏元的女人万绮雯，被左宏元四处追杀，最后杀掉左宏元后逃离家乡12年，连父亲临终前都没法赶回来见一面。白猫因四处借债，靠坑蒙拐骗敲诈勒索谋生，终于因为和左宏元的纠纷而被对方残忍杀害。

万绮雯因为生活所迫，曾经和邰肇玫一起干过盗窃、诈骗等勾当。后来她当了黑帮老大左宏元的情人，一度生活好转，但很快又因为被发现偷情而受到残酷惩罚。左宏元被罗纮武杀死后，罗纮武远逃到缅甸去赌场看场子，她又再次流浪江湖，甚至到了交不起旅馆住宿费而委身旅馆老板的地步。最后，走投无路的她去江湖草台班子当了歌手，过着类似风尘女子一样的生活。

罗纮武的母亲因为生活艰难，为了能够吃上蜂蜜而和养蜂人私奔，最后不知所踪，留给儿子一生的精神创伤。罗纮武的父亲虽然后来再娶，但始终惦记着私奔出走的原配，连饭馆都是一直用她的名字做招牌，舍不得改。

黑帮老大左宏元的日子看似威风，其实也不如人意。他有江湖地位，有钱有势，有性感情人，但最终这个情人还是跟别人出轨了。他抓住了罗纮武和万绮雯，阻挠的了他们的人，却阻挠不了他们的心。他杀人不眨眼，最后又不免被人杀死。

如果我们审视一下罗纮武与身边人的关系，就会发现很多有趣的地方。

黑帮老大的情人万绮雯魅惑迷人，但罗纮武跟着她总会陷入危险，要么被黑帮抓住，要么杀人潜逃，总之这是一个充满危险与不确定的女人，谜一般的女人。她妖艳时尚，名字也像一个大明星，这个不像本地人，有着鲜明国际化外观的形象，在另外一个角度成了一种国际化都市的象征。然而这样一个女人，却曾经干过偷窃、诈骗，甚至教唆杀人，无意间成了构成了资本原始积累的象征，暗示了优雅迷人背后的底色。

贫穷山乡的王凯珍，如果我们把她和万绮雯对应起来，或看作年轻时期的万绮雯的话，就更值得仔细品味了。拥有国际化时尚迷人外观的少妇万绮雯，居然出生在这么贫穷的山乡，长到20岁左右连凯里城都没有去过，也没有体验过坐飞机的滋味。尽管她做梦都想体验一下，男朋友却总是敷衍欺骗她。她最后进入城市，从此走上了犯罪道路，当上了黑帮大佬的情妇，改名叫万绮雯。

从土气淳朴的王凯珍变身为时尚魅惑的万绮雯，这也成了中国城市化进程的隐喻。主人公罗纮武对这两者都有着割舍不断的依恋：万绮雯妖艳优雅，有着说不出的迷人魅力，总是让他神往；然而当他进入梦境，看到未曾变身前的王凯珍时，又被她的朴实善良所打动，让他产生了深深的依恋。

罗纮武的矛盾心态，是中国很多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心态：向往国际化都市优质的物质生活，却又抱怨其充满风险与不测的社会环境；迷恋前现代山乡生活的质朴与善良，却无法忍受其贫瘠不便的物质条件。

前面我们说过，这部影片的时空和人物角色都是相互渗透的。如果我们不把罗纮武在电影院如梦后的时空看作遥远的过去，不把遇到的少年看作小时候的白猫，不把出逃的疯女人看作他母亲，不把王凯珍看作过去的万绮雯的话，这个影片就构成了另一种丰富的隐喻。这意味着有着时尚明星气质的万绮雯和土气质朴从未坐过飞机的王凯珍，都生活在同一时空中。

这种情况也和中国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高度契合。在当代中国，从国际化的大都市到遥远的贫穷山乡，我们会依次看到从第一世界到第三世界的变化，我们会依次看到优雅时尚的国际化都市人口到土里土气的村夫村妇，我们会依次看到城市的凶险莫测与山乡的贫困艰难。锄头与飞船齐飞，淬火共激光一色，这就是中国的社会现实。影片的时空互相渗透、互相交叉，与现实中国的斑驳复杂结构，总有着某种的对应关系。

观众对这部影片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赞叹它是大师之作，有人赞叹毕赣是了不起的青年天才，也有人骂它毫无意义，还有人称看它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笔者认为，是否大师之作要让时间去检验，它之所以被人大骂是因为用商业营销的手段去宣传包装了一部艺术片，赚了原来不属于它的那部分观众的钱。那些人抱着对商业大片的期待来到影院，却遇到这么晦涩迟缓的一部片子，不骂娘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