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和尸体也能算一种艺术?

拉斯·冯·提尔完全就是个才华横溢的“crazy bitch”。

这是我看完他的新片《此房是我造》后的第一感受。

几年前,在戛纳这座“艺术圣殿”,他曾经语出惊人说自己同情纳粹,从此被戛纳列为“不受欢迎的人”。

这部《此房是我造》完全可以看作是他对曾经言论的一种解释和回应,有趣的是,这部进了戛纳非竞赛单元。

死亡和尸体也能算一种艺术?

©拉斯·冯·提尔重返戛纳穿了一件“不受欢迎的人”T恤

一个连环杀人狂,在几十年时间里,以一种圣徒般的心理,将谋杀视作艺术举动,将冰尸打造成自己心目中的终极艺术品。

如果说古典艺术是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那冯·提尔的主角杰克眼里的艺术反而是腐烂、毁灭、暴力与纯粹的恶。

他是个强迫症患者、洁癖、完美主义者,可以为了拍一张满意的照片而杀一个人,也可以为了重拍照片带着尸体再回犯罪现场。

最震撼人心的当然是电影结束前他用冰尸搭建好的那座“房子”,房子的正下方便是地狱入口,他也终于完成了他作为一个建筑设计师的一生“杰作”。

死亡和尸体也能算一种艺术?

©《此房是我造》最后的作品冰尸房屋

他和《神曲》里地狱的领路人维吉尔对话,在维吉尔的眼里“没有爱就没有艺术”,但在杀手杰克那里,他的“艺术”灵感来源于恶。

死亡和尸体也能成为艺术的一部分?恶之花也是艺术吗?至恶能否生出至美?

《此房是我造》像极了一部关于艺术史的论文电影。

死亡和尸体也能算一种艺术?

电影里提到了“贵腐”,一种极为珍稀的葡萄酒获得方法。

有时,葡萄会在成长过程中感染贵腐菌,它会吸收成熟葡萄内的水分,让它们变得腐烂皱缩。酿酒师用这样的葡萄压榨出稀少高糖的液体来酿酒,便是贵腐酒。

但葡萄能不能感染贵腐菌其实全看运气,而且时机也要对,获得一瓶贵腐酒便成了中彩票一样的偶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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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房是我造》中的“贵腐”

类比贵腐酒,在杀手杰克那里,能不能通过一次次杀人获得完美的艺术作品,也就成了运气事。

所以,他停不下来,因为酿造他自己的贵腐,需要付出代价。

从电影里出来,现实中的艺术世界,还真的有人在孜孜不倦地酿造自己的贵腐,以一种争议的方式。

比如,德国艺术家、同时是解剖学家的冈瑟·冯·海根斯。

他毕业于医学系,曾被关进过集中营,后来也曾在海德堡大学做过解剖研究,从那时起,他就立志要把人体身躯做成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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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瑟·冯·海根斯和他的作品合影

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收集到了数百具自愿捐赠者的遗体,通过复杂的超低温冷冻保存和他自己发明的一种塑化技术,那些身体被做成了展品。

双手托腮作凝思状,正坐立在棋盘前的人体,仔细看时能看到每个肌肉的纹理、每根手指的骨骼。

这并不是黏土、也非大理石做成的人体像,它本身就是真实人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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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根斯的作品之一

通过复杂的塑化过程,可以完整保存、展出,甚至被触摸,没有味道,也不会腐烂。

这就是海根斯追求的艺术。

另一个著名的展品是一个伫立着的男人侧身望向自己用右臂举起来的一张人形皮肤。

他的躯体是富有情绪的红色包着皮肤的白色,肌肉与骨骼栩栩如生,看起来就像是古希腊的雕像般永恒美丽。

只是,和古希腊雕像不同,他举着的是自己真实的皮肤。

死亡和尸体也能算一种艺术?

©海根斯的作品之二

在柏林的人体展览中,海根斯这座标志性的“塑像”被放在正中央,周围包围着的是其他相似的展品。

介于艺术与科学之间,人体的内脏、四肢、器官局部或全部出现在人体“塑像”之中。

海根斯被宗教团体臭骂、被一些捐献志愿者的家属告上法庭、被艺术爱好者抵制,争议声从不间断。

但伴随着争议的同时,这个展已经在世界各地包括伦敦、柏林、东京、维也纳等地循环展出过多次了,每一次的观众数都能刷新高。

“It is the real thing.”海根斯用“启蒙者”来定义自己一如电影里的杰克——

他把上帝称作幕后“最伟大的建筑师”,以及他自己,一个梦想建造自己房子的“建筑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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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从未认同维吉尔那“爱的艺术”,他崇尚的是“虐待狂的产物”,比如斯图卡。

斯图卡轰炸机是二战时德国那势如破竹闪电战的最大功臣,它向下俯冲时会发出独特的尖啸般的响声。

杰克称那声音是“杰里科的号角”(圣经中以色列人吹响六天六夜的号角,城墙应声倒塌),是无数已死之人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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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房是我造》中的斯图卡轰炸机

在他眼里,杀人机器和“艺术”本身,只是一线之隔。

艺术仅仅是对美丽的歌颂吗?或许,它不只是审美的,有时也是审丑的。

就像善与恶往往是一块硬币的正反两面,真善美艺术的反面对映着恶的艺术。

最早的,在古希腊、罗马时的雕塑作品,大多虽以健美、英武为主,但从基督教广泛传播开始,死亡与罪与罚的主题开始进入艺术审美。

比如,耶稣受难这一主题,作为人的罪恶的最直接体现,被不同创作者、在不同时代反复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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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吕内瓦尔德的《耶稣受难》局部图,1515年

虽然在当时,这样以死亡为主题艺术的真正作用,是被用来传播宗教教义的。

从古典艺术到现代艺术,印象派终于开始不再追求纯粹“唯美”,更加注重挖掘深刻丰富的内在。

而自从1917年,马塞尔·杜尚将一个普通的小便器写上《泉》的名字,搬进艺术展之后,艺术世界便天翻地覆了。

关于“这是艺术吗?”的一切争论大概始于此,杜尚也用他开创性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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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尔·杜尚的《泉》复制品

艺术不再是美,不再只是绘画和雕塑,它可以是观念,可以是小便器,可以是大便。

它可能也可以是恶,可以是死亡和尸体。

不久后的未来主义流派,马里内蒂这位意大利艺术家用他富有煽动性的宣言开启一种争议的、“丑恶”的艺术。

我们要赞美战争,世界唯一的清洁剂,赞美军国主义、爱国主义、破坏性的解放行动、值得为之献身的美好远景,还有对妇女的鄙视。

未来主义绘画和雕塑从此前的立体主义里吸取灵感,但又从一开始就更强调改变世界的政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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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主义画作,翁贝特波丘尼的《美术馆里的骚动》

这些本着“以残酷战争来清洗世界”的未来设想,几乎一手为后来的法西斯主义提供了理想图景。

从这个意义上说,《此房是我造》中冯·提尔借杰克之口对战争和独裁者Icon的推崇赞美,倒是和未来主义异曲同工。

只是,这种有些病态的、腐败的、自毁型的“美”与崇拜,都只是一种艺术化了的审美。

他并非一定真的推崇暴力,只是推崇一种艺术化的暴力。

当年,未来主义先驱马里内蒂真的和墨索里尼交往后,又很快分道扬镳,大概也能说明这两者的真实不同。

而不论是冯·提尔,还是未来主义,都可以说其实是师从尼采。

死亡和尸体也能算一种艺术?

19世纪,尼采一句义正言辞的宣告“上帝已死”震动整个西方世界。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开头即言:

人之伟大,在于其为桥梁而是非目的;人是一根绳子,系于禽兽与超人之间。

在尼采看来,普通人只是凡人,是桥梁,是绳索,是为给超人诞生之前的一个过渡而已。

所谓“超人”,也就是那些有着超强权力意志的人,而超人必定是极恶的人。

占有、吞噬、征服、奴役,站在权力意志的顶端,超人是拿破仑,是踏着别人的尸体彰显意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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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

这个大胆的无神论者歌颂恶行,歌颂痛楚,歌颂强大意志,另一面是他对“道德”的怀疑。

他否认上帝,否认宗教,否认道德,否认哲学,提出重估一切,更直言不讳地指出审美价值是人世间的唯一价值。

而否认道德、甚至超越道德的艺术家之神,才是天地间唯一的真神。

冯·提尔的电影里,再明显不过的“上帝已死”主题,艺术是毁灭,是与爱相抗衡的东西。

死亡和尸体也能算一种艺术?

©《此房是我造》里的杰克用死亡和尸体搭建的作品

甚者,他更直白地在电影里直接引用威廉·布莱克的诗《老虎》、《羔羊》来阐释他的权力意志论。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电影里,最后维吉尔领路而至的地狱和天堂也仅是一桥之隔,曾经近乎同为一体。

这可能也是冯·提尔真正想问的:在艺术里,天堂和地狱的边界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