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为什么那么生活流?

《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一开场,昭和天皇伫立在一幅画前思忖良久,随后问到:“这是几岁小孩子的画?”

这是熊谷守一晚年的画,画面越发简单、纯粹,就像他彼时的心境:一个80岁的老头子身体里住着一个8岁的孩子。

熊谷守一早期被定义为“野兽派”画家,也是日本“国宝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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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片头出现的画

除了画作之外,他另一件被人屡屡提及的奇事就是,他曾经30年不出门,守在自家的院落里,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几年前,冲田修一在岐阜县拍摄《啄木鸟和雨》,而这里正是熊谷守一的故乡。

剧组几经纪念馆后,好奇的冲田修一终于有一天走进了其中,认识了这位奇人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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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剧照

30年间不曾迈出过自家后院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以画家晚年一天的生活为轴,冲田修一写下了剧本初稿。

这就有了《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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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看,蚂蚁是先迈出左边第二条腿行进的呀。”

熊谷守一老爷子侧躺在院落的木桩旁,眼睛不眨地盯着蚂蚁移动许久过后,终于得出了有趣的结论。

叫来了旁边的摄影师和助手,几个人又一起趴下开始观察起小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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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剧照

绿树、鸟鸣、石子、木桩,还有那虫鱼蛙卵、蝴蝶喵咪,他的这一方幽静小院落,就是他的整个“日常”。

就像电影中开始不久就把我惊呆了的那段“探险”旅程:

老爷子扶着手杖,走进茂茂密密的“丛林”之中,一只蜥蜴从木屐下蹦跃而过,蜜蜂在兰花上停停留留。

老爷子有些一瘸一拐又欢欣地穿过“丛林”,为一只蝴蝶停留、为一条金鱼驻足,又为发现一块有趣的石头而认真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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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剧照

这段“丛林探险”竟然持续了10多分钟,跟随的音乐也是蹦蹦跳跳的,末了,你才发觉,这里大大的宇宙不过只是小小的屋前小院。

要问《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有什么戏剧性的主线剧情,就好像问画家那隐居的30年里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样,答案是没有。

一部完全为生活而生的电影,一部只为传达“日常”而存在的电影,它只关乎“情境”。

如果你认识导演冲田修一,就不会对这部电影的恬淡风格感到意外。

此前的《南极料理人》,堺雅人在天寒地冻的南极生活里,用料理温暖了周边人和观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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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料理人》剧照

是生活的逻辑啊,从箱子中取出藕片、用冷水解冻、切鱼、装盘、到炸鱼、出锅,料理的步骤一一道来,电影情节倒是没那般重要。

剧版《火花》里,漫才艺人德永和他的搭档总会在一日的辛苦后,晃荡在夜幕后的街道上,他们会去居酒屋小酌两杯,吐吐生活的苦水。

然后微醺着,踉踉跄跄在空落落的街道上大喊着、瞎蹦着、胡闹着,走回没那么温馨、也没那般向往的小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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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剧照

还有集大成的《横道世之介》,冲田修一镜头下的世之介就像一个天使,温润着所有观看者的心。

他羞涩、木讷,走路时会勾着腰,第一次见陌生的朋友前会不安地嗅自己腋下的味道。

在夏日的小屋里,吹着风扇,一边赤膊泡着脚、一边抱着大碗吸溜着泡面,指间的筷子还要翻着大腿上的漫画书。

这一副死宅模板一样的画面,明明不觉有趣,却像被黏住一样,被它的真实可爱感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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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道世之介》剧照

这就是冲田修一的风格啊,他总能把电影拍成冬日里一碗味道醇厚的热汤,能把电影拍得那般温柔动人,用的是他平淡的语言风格,把生活细节化

你可以叫它“生活流”电影,没有太多的戏剧冲突,也没有太多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它更像普通人的生活本身,绵延着细水长流的平凡。

冲田修一自己在采访里就曾说过:

没错,那种人生姿态正是我想拍的,看起来像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我想描写他们的内心面,以后我也会继续专注于我想拍的东西。

“日常”是什么呢,日常可能就是早上打开的冰箱、每日走过的街道、睡前和爱人道晚安...那些涓涓细流汇聚起来的人生姿态。

在冲田修一的镜头里,“日常”就是肥料,它令电影慢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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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爱描写日常,其实也并非单单冲田导演一个人。

山下敦弘等导演的《深夜食堂》系列,其中虽然也有很多偶然、巧合构成的戏剧因素,但正是它的生活化能跨越文化,打动本心。

小酒馆和食物不再只是小酒馆和食物,而是它暗合着的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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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食堂》剧照

森淳一导演的《小森林》系列同理。

不让空气流通的话,作物就要生病了,不过要小心露水啊。

桥本爱饰演的女主市子生活于乡间,日出而作、雨露为伴,种植、收获、找食材、做料理,周而复始,几乎就是电影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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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森林 夏秋篇》剧照

当我第一次看到《小森林》这样的日式电影时,还曾深感困惑这样的电影要怎样界定,这不算剧情片也算不上是纪录片,电影可以不叙事吗。

后来日本电影看多了之后,你会发现,即使没有《小森林》那么极致,“日常”本身就是很多导演的主题。

是枝裕和、山下敦弘、岩井俊二、河濑直美、大森立嗣、矢口史靖...这一代导演最喜欢和擅长的似乎就是对日常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摹写。

是枝裕和导演本人曾说:

说到底,电影就是要对日常生活进行丰富的描述,并且把它真实地传达给观众。‘人’比‘故事’更重要,我不打算改变这个观点。

结构松散,没有明显的外在冲突,而是通过人物内在情感和情境来推动故事情节,就成为这些电影的共性。

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中,也仅仅是横山一家一天内发生的琐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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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剧照

这一天,他们迎来了儿子一家的回乡,一家人一起吃饭、散步、去海边,其中穿插的是大家的絮语、情绪和沉默。

河濑直美的《澄沙之味》,故事也仅发生在一家几平的小铜锣烧店内。

关于甜甜的红豆沙、关于寂寥的眼神、关于与樱对话的互相抚慰,远比剧情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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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沙之味》剧照

对细节的真意和执着,其实又是他们文化里的一部分。

《澄沙之味》里的树木希林奶奶会和树木说话、会和小鸟对白,更会为红豆侧耳倾听,她说:

我煮红豆馅的时候,会仔细倾听红豆的低语,想象红豆所经历的晴天雨天,又是怎样的风将红豆带到这里的呢。

《小森林》里的孩子们学着大人一样在雪地挖纳豆前,虔诚地对之许愿:

希望你变得好吃呀。

人们会和身边的物件、环境息息相通,触景生情、感物生情,或喜悦、或悲伤、或思恋、或婉转,他们能和身边的一切器物共情。

一草一木、一碟一碗,似乎都深深地寄托着人的情感和生命意识。

或许,由于日本自古以来土地稀少、资源匮乏的环境现状,“物哀”情结便深深支配了他们精神生活的诸多层面。

“物哀”,不仅仅是睹物伤情、物我同悲,更是对生活中一切喜怒哀乐、百转千回的种种感动和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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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剧照

是枝裕和说:

比起跑步来我更喜欢走路,喜欢走路时看到的景色,以及走路速度变化带给我的感觉。

冲田修一在采访中说:

花费一个月在小院里拍外景,自然就能发觉今天树枝变长了。

日本电影为什么那么生活流?

《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故事几乎全部在老木屋和庭院之中展开,一方庭院即广大宇宙。

是枝裕和的电影里,总离不开低矮的屋檐、拥挤的住户和逼仄的屋内环境。

空间成为展现“日常”的最好背景板,甚至,空间塑造着“日常”。

《小偷家族》里那被日常生活杂物堆砌满的狭小空间,一个人为组成的大家庭就生活于其中,空间被挤压、隐私几乎没有。

一家人挤在门前的屋檐下望向远方看不到的烟火,这里都是空间在塑造着日常。

日本电影为什么那么生活流?

©《小偷家族》剧照

日本电影为什么那么生活流?

©《步履不停》剧照

日本是一个很会利用空间的国家。

以京都为例,为了节省空间,他们创造了一种狭长而窄仄的房屋位置风格。

因为紧仄,没办法感受到阳光和山水等自然风情的人家会在町屋内部建造小小的坪庭。

坪庭里是石子、水流、自然植物和阳光组成的小花园,充斥着一种日本生活美学的禅学诗意。

即使是方寸间的诗意,但因为人日常而居,方寸间就已蕴含了无穷的感知力和审美经验,已然成为人的一部分。

日本电影为什么那么生活流?

©日式坪庭

日本人对空间如此细腻的重视,其实就是对日常的重视。

细枝末节累加起来即是生活,这正是戏剧性之所在,我建构每一个场景,都只依赖细节。

是枝裕和的细枝末节里,便是空间本身的细枝末节。

熊谷守一30年来的世界就只有庭院那么大,人一生日常真实生活的空间也不会很大。

但这些生活流电影却可以把观众的空间延展,让人从渺小细微中观看到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