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与社会崩溃 现代国家的脆弱性

昨天，因为设备故障，广州短暂出现大规模停电，经过一小时抢修，供电恢复正常。虽然仅仅断电一小时，但很多网友表示已经完全受不了，广州停电一度上了热搜。有人实在看不下去这种抱怨，说停个电就有人要生要死，现在巨婴真多，还有人说停个电国家就要完，这也太脆弱了。

仅仅十几年前，中国还时常出现停电现象，但那时的人们习以为常，并没有什么恐慌，我只记得中学时代北京停电，不过是早睡几个小时，那时还没有社交媒体，停了电只能上床睡觉。

中国社会离限电的时代并不遥远，但习惯了高科技生活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已经完全无法适应没电的生活。

 

 

这几天围绕电出了好几件事，一个是广州停电，还有一个就是多地限电，对于限电的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因为节能减排，能源双控，有的说是工业需求短期暴增，还有的说是进口煤减少导致供给不足。

但无论怎样，这两件事都显示出了现代社会的脆弱性，即一个设备故障或者一次微小的调控失误，就有可能导致社会短期瘫痪，影响到千万人的生活。

我们往往只意识到了现代化的便捷，却没有意识到现代化的脆弱，越是技术发达、权力集中的社会，越难以承受社会崩溃的代价。
社会崩溃，听起来很远，实际上他经常发生，远的如中国古代治乱循环、法国大革命，近的如苏联解体、乌克兰分裂，每一个社会都有其命数，而每个社会抗风险的能力也不同。

在古代，社会的抗风险能力往往很低，一场干旱，一场洪水，一场疫病，往往就能导致巨大的灾难，如果数个天灾一同发生，就能导致王朝的倾覆，中国古代讲九渊，就是说当九种灾害一同发生时往往意味着改朝换代。那时的人类技术水平落后，完全无法抵挡大规模的天灾。但古代社会虽然容易被摧毁，但恢复的也很迅速。

暴秦灭亡几十年就迎来了文景之治，隋炀帝殒命几十年就有了贞观之治。古代社会架构简单，生产方式单一，人们自给自足，不依赖公共服务和官僚系统，因此只要统治者确保基本的秩序，略有一些救灾能力，就能迅速让社会恢复到崩溃前的水平。

即使到了明朝，中国80%以上的人口也是自给自足的小农，他们很少流动，几乎不依赖公共服务，他们从不要求政府提供什么，只要求政府轻徭薄赋，不要滥使民力，整个中国的官员总数，不过两万多人，仅仅依靠一个人数稀少，极不专业的官僚队伍，皇帝就能维持自己的统治。

古代人民的要求很简单，轻徭薄赋就是少有的圣君了。

古代地方官的业务只有两个，一是维稳，二是判案，几乎不提供公共服务。

换到西方，我们也能看到这种差距，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罗马帝国覆灭，罗马帝国覆灭后，帝国广大的乡村地区在几十年内就迅速恢复到了曾经的水平，但是依赖外省供养，官僚治理的城市则迅速衰落，再也没有恢复。直到9世纪，罗马城依然是一片废墟，伦敦依然没能再现罗马时代的荣光，西方城市的再度崛起要等到16世纪之后。

为何罗马帝国的乡村能迅速恢复，而城市则走向了灭亡，原因就是乡村的经济模式和社会结构简单，而城市则十分复杂，欧洲的乡村和中国一样，也是遍地的小农，充其量多几个收税的领主，自给自足，封闭落后，这是中世纪庄园经济的代名词。

相比于农村的简单，罗马城这样的大城市要难维持的多，罗马帝国盛期，罗马城的粮食依赖埃及的进口，商品依赖于社会各地的供应，罗马城是一座寄生在帝国贸易体系和财政体系上的庞然大物，一旦没有官僚系统征收这些资源，他在顷刻间就会毁于一旦。当年奥古斯都之所以向安东尼宣战，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安东尼掐断了埃及通往罗马的航线，导致罗马城迅速陷入了饥饿，为了不被城市的暴民撕碎，奥古斯都只能拼死一搏。

认清这一点，你就不难理解为何罗马帝国崩溃后，西欧的文明水平会一落千丈，迅速退回到了封闭的村社时代，没有统一的帝国和庞大的官僚体系，城市根本无法获取赖以为生的资源，城市里到处充斥着不事农业生产的显贵和商人，只要断粮一个月，城市就会彻底崩溃。

中世纪的欧洲遍布罗马城市的废墟，失去了统一的帝国和官僚队伍，根本无力恢复城市的辉煌。

远的有罗马帝国，近的有法国大革命和十月革命，法国大革命期间，革命政府之所以走马灯似的更换就在于没有一任政府能解决巴黎的粮食问题，大革命爆发后，国王威严扫地，成了革命者的囚徒，国王委任的地方官纷纷被暴民所杀，贵族被抄家，连军官都被士兵赶走，整个国家陷入了混乱之中，由于官僚体系完全瘫痪，革命政府根本无力维持秩序，更不用谈征收粮食。

另一个例子是十月革命，列宁虽然夺取了政权但是无法得到农民的支持，保守的俄国农民依然认同沙皇的权威，对于列宁缺乏尊重，由于农民的不配合，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大城市纷纷陷入了饥饿，列宁的基本盘工人阶级饿得发慌，不断抱怨，为了解决危机，列宁只得用暴力手段下乡征粮，造成了很多惨无人道的屠杀。

法国大革命后，巴黎因为缺粮陷入了恐怖之中。

列宁之所以暴力征粮是因为铁盘所在的城市陷入了饥饿。

到了二战和现代，则更为邪乎，以前城市只要有水有粮就可以运转，如今随着技术的发达，要求更多了，食物、水、电、网络一样都不能少，只要断电断网一星期，城市就会陷入瘫痪。在如今的世界，尤其是中国，对于网络和社交媒体的依赖已经深入骨髓，政府和企业都在倡导智能化，用的人越来越少，人们习惯不带现金，喜欢电子支付。

新一代的年轻人，往往不会做饭，吃饭依靠外卖，社交依靠微信微博，线下聚会越来越少，连走路旅游都十分依赖卫星，他们甚至不带现金，将所有的系统绑在手机上。他们已经完全无法适应断网的生活，如果再断电则更是噩梦。现代人的生活已经高度依赖现代技术，那些人类生存的基本技能，已经完全被遗忘。

每一次社会崩溃，最先进的部分总会遭受最大的损失，因为先进意味着系统复杂，系统越复杂，对官僚体系和资源的需求就越高，而社会崩溃恰恰无法保证这些要素，在和平时代，城市的生活往往好过农村，但在乱世，农村因为其经济落后，结构简单反而能够幸免于难。

越复杂的结构越脆弱。

这是从技术上讲，从制度上讲，不同社会对社会崩溃的承受力也是不同的。

相对而言，权力越是分散的国家社会崩溃的代价越小，权力越是集中越难以承受社会崩溃。

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法国还是封建制度，权力掌握在地方贵族而非国王手里，即使英军攻克巴黎，法国也不会遭遇全国性的大乱，因为地方贵族在维持秩序，国王和首都出问题不影响大局。

但到了法国大革命时期，一旦路易十六被革命者逮捕，整个法国立即迎来了社会崩溃，因为那时的法国是一个已经完成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的国家，贵族成为被豢养的金丝雀，权力完全属于国王和他的官僚，官僚的权力来自于国王的授予，一旦国王丧失权威，则官僚也就成了暴民手中的玩物，官僚系统一崩溃，则整个国家都陷入了动荡。

路易十六不幸言中，他的死只是崩溃的开始。

另一个例子是美国和苏联，美国是一个地方分权的国家，州政府的权威来源于本州的人民，对于本州人民有着很大的管理权，因此即使联邦政府因为财政纠纷关门歇业，美国政府也不会出现社会崩溃，州政府完全可以在联邦缺位的前提下维持秩序。最极端的例子是1812年加拿大军队焚烧白宫，虽然首都被攻占但美国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社会崩溃，因为那时的美国比今天要松散的多。

相比之下，苏联的财政困难立即就可以导致地方不稳，戈尔巴乔夫的错误思想立即能导致组织失灵，叶利钦的一次反叛就能让苏联解体。莫斯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引发大地震。

对集权国家来说，首都被攻占往往是灭顶之灾，董卓控制洛阳汉朝就分崩离析，明朝北京被围困便天下震动，法国巴黎被占领则全国崩溃，意识到这一点，你就不难理解为何斯大林要死保莫斯科，因为一旦莫斯科失守他的统治会立即分崩离析，相比之下，19世纪的沙皇完全可以舍弃首都，对拿破仑采取游击战和消耗战。

即使联邦政府关门，美国社会依然在运行。

对于斯大林来说，莫斯科等于他的生命。

对于美国这样权力相对分散的国家，其缺点是难以集中力量办大事，要想凝聚起来非常困难，但是优点是多头下注，不会出现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社会崩溃。即无法阻止社会风险，但抗风险的能力比较强。

而对于路易法国和苏联来说，优点是短期内可以集中全国的力量应对危机，缺点是命悬一线，一旦核心出现问题就会满盘皆输。即可以最大程度遏制风险，但一旦风险发生，抗风险的能力比较弱，不能失误，不能乱是这类国家最大的特点。

所以，技术越简单，权力越分散的国家社会崩溃的代价越低，技术越发达，权力越集中的国家，越不能承受社会崩溃的代价。明晰这一点，你就能在理解现代国家强大的同时理解他的脆弱，在问题发酵前未雨绸缪，对时代有一个精准的判断。

最后希望这种事情还是永远不发生的好，因为养尊处优的现代人再也难以承受一次社会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