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与情绪的暧昧关系研究
《倾城之恋》有一回,写白流苏婚姻失败,遭三爷四奶冷嘲热讽,心里头很不痛快。就上了楼,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
还好,她还不怎么老。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写戏散场以后,哈姆雷特应诏到母亲寝宫,将镜子摆到她跟前:
来,来,坐下来,不要动。我要把一面镜子放在你面前,让你看一看你自己的灵魂!
©1948年的《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质问改嫁叔父的母亲
一个是在镜子里找到自信,觉得还能放手一搏,再嫁个好人家。一个则带着古希腊人的迷信,认定了镜子能照见人心,将人的灵魂带走。
《镜中人》属于第三种。
女主叫玛丽亚,常常看着镜子端详自己。受了欺辱,也总对镜以泪洗面。终于有一天,她发现镜中活着另一个自己,勇敢无畏,甚至愿意为她复仇。
©《镜中人》,女主玛丽亚的阴冷人格自镜中浮现
心理自恋、情绪崩坏、人格分裂。这哪里是镜子,分明一张獠牙大口,吞噬着现实与虚无的边界。
影史最早通过镜子表达自恋心理的作品,是1937年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王后头戴宝冠,将黑色披风一挥,“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片刻,魔镜开口,“当然是您,我亲爱的王后。”
话音落地,王后满足,认定自己美艳不可方物。便骄傲地扬起下颔,眉眼睥睨众生、冰寒彻骨。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彗星美人》里也有这样自恋的女子。
叫菲比,年轻,面孔精致,初来百老汇,躲在化妆间偷穿顶级名角儿的裙子,对镜弄姿。然后,镜子里浮现出无数个、她捧着金像奖杯谢幕的样子。
当然是幻象,暗喻在百老汇,想成为明日之星的女人永远存在,虽然总像彗星一般转瞬即逝。
©《彗星美人》
但拉康在《镜像说》里写道,“人从镜子中得到一个关于自己的映像,这个映像会与自我感觉合为一个结构,形成个体对自我存在的认同。”
大约,她们是想得到这种认同。
就像《芝加哥》里的洛克茜,穿一身晶亮的衣裳站在多棱镜前,分身排满整个舞台,都是惹火的身材,都有不加掩饰的欲望,像绸缎里裹了沾血的匕首。
不,不是匕首,是随镜子增多而愈发膨胀的自我。
©《芝加哥》
阿飞却是美的。
无论什么时候,夸一个男人美总显得不合时宜,但阿飞是美的。他太知道自己这一点,所以温吞着讲完无脚鸟的故事,然后起身,对着镜子跳舞。
不是自恋是什么?房间里也像一下蘸了春色,哪还有人瞧得出这是60年代香港湿闷的夏天呢?
©《阿飞正传》
王家卫喜欢镜子,不止《阿飞正传》,《2046》也有。
章子怡演白玲,嗲,生动,面上轻浮,心底下却真爱上周慕云。所以才觍着脸问,“你对所有女人都一样是吧,那我会不会是个例外?”
他周慕云何许人,懂分寸,解风月,吐半口血看秋海棠。但漂泊惯了,一颗心渐渐往放浪的路上走,玩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婚姻幸福。
便只玩味地瞧她,透过镜子,两面映像加重了这缕窥视。但她没看他,倒颇有顾影自怜的意味。
©《2046》
所以苏丽珍幸运,她得到了周慕云的心,两人在小床上躺着,看向侧边一个多面镜。那镜子将他们的身体分割,透着一些欲语还休和不好意思。
©《花样年华》
当然不好意思,偷吃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让人瞧见,岂不要被踩在脚底下大大热闹一番?
只能暗暗迷恋,暗暗纠缠,暗暗地沉。
《春光乍泄》则完全相反。
是港口旁的小出租屋,何宝荣跟黎耀辉吵架。已经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他们争吵的次数太多,你看他二人的名字,一黎一何,可不就在离离合合?
但这次不一样,就算有那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墙上的两面镜子,也早已将他们的感情分割。
©《春光乍泄》
程蝶衣和师哥之间则只剩下隔膜。
他俩在化妆间里头描脸谱,各自面对的镜子形状不同,一圆一方,预示着二人此生分歧的开始。
果不其然,蝶衣转身,讨好似的问:师哥,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师哥也转过脸,语气里尽是敷衍: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嘛。
他气急,扒着椅背大喊: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霸王别姬》
萨宾娜没有留意这种隔膜。
《我美丽的守护天使》里,她深爱荣格,爱到想把他吞进肚子里,巴结他、讨好他,甚至提出为他生孩子。荣格身形一晃,犹梦中惊醒,一把将她推开。
于是,镜子里的二人处在分割线两边,暗示了这份感情的裂痕。但萨宾娜不知,还在挣扎求存。
她忘了,荣格是有家室的男人,他今天想喝马提尼,摇匀,不要搅拌,明天却希望有榨汁机轰轰响,看报时侧过头,空隙间太太递过来一个吻。
©《我美丽的守护天使》
但武月选择掠夺。
她是《手机》里穿短夹克、理男孩头的女人,细眼,嘴角左边有几粒雀斑,不漂亮。但身材好,“严守一将手伸进去,像摸到两只篮球”。
他想,武月五月,是麦杏成熟的季节啊。
便跟着进了102房,从凌晨两点到早晨六点,解渴了不说,肠胃也好像被洗了一遍。
可他有老婆。所以武月借口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擦脸,决意报复、掠夺。她可不是别人饥了吃饭渴了喝水的客栈,她是一条正在下雨的汹涌大河。
©《手机》
《上海小姐》和《红辣椒》都有这样的心理投射。
镜中的分身照见了主角所有的欲望和激情,甚至起伏不定的内心。当分身愈加明晰,反客为主,真身倒成了被观察的对象,内心情感一览无余。
©上图为《上海小姐》,下图是《红辣椒》
所以伊萨克拒绝看见自己的脸。
他是《野草莓》里的“爱无能”,一生清冷孤傲、刻薄寡情。八十岁高龄忆往昔,梦见少时倾慕的堂妹跪在跟前,“伊萨克,你照过镜子吗?我让你看看。”
©《野草莓》
椭圆的玻璃镜面,他一头白发,满目荒愁,八十年来无视家庭的冷漠秉性,像碑文一样捺在脸上。
他惶恐,因这是一种极难为情的自省。
但博尔赫斯认为,镜子是污秽的。
他在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里写,“镜子和父性令人生厌,两面镜子相交,会产生无数影像,它们使宇宙增倍,使人口增殖。”
换作我,会将这话改一个字:使人格增殖。
1976年的《怪房客》,罗曼·波兰斯基在公寓里放了至少四面镜子,门厅里、衣柜前、墙角和手中。
原本就狭小逼仄的房间,登时挤出好几个人,都是他自己。正常的、反常的、浓妆的、惊慌失措的,暗示了他的多重人格,和对身份认同的焦虑。
©《怪房客》
《闪灵》则借助镜子表现一种双重人格障碍。
儿子丹尼的双重人格叫托尼,一个因受父亲伤害留下心理创伤,而逼迫自己幻想出来的形象。
父亲杰克的另一人格叫戴伯特·格兰蒂,因为写作灵感枯竭,他精神崩溃,分裂出了这一角色。由镜子反射可以看出,那确实是他扭曲后的人格。
©《闪灵》
《剃刀边缘》里,高大俊朗的心理医生总会不自觉瞄一眼镜子,因那里藏着他的阴暗面。
©《剃刀边缘》
《双重人格》更加直白,男主以为有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闯入自己的生活,但那不过是镜中照映出的自己,同时也暗示他有一个分裂的人格,却不自知。
©《双重人格》
《美国精神病人》里的男主是完全扭曲的。
他是华尔街殿堂级的股票经纪人,白天玉树临风、潇洒幽默,为客户赚进万贯家产。夜里却是变态杀人魔,将一个个女孩绑架到公寓,以斧头折磨。
无人知晓他冰箱里藏有人头,房间里女尸陈列。只有那把斧头的镜面,反射出了他内心的恶魔。
©《美国精神病人》
妮娜觉出了这个恶魔的存在。
她是《黑天鹅》里的白天鹅,纯洁得如十四行诗,更像一条手帕,能擦掉世上所有痛苦的眼泪。
直到那个黑天鹅在镜中转身,善妒、好斗、狂放、自我,目中无人,轻慢一切,嗜血一般地嗜好破坏,脸上总挂着狡黠的笑,一寸寸地将她吞噬。
然后,一个全新的她在舞台上振翅,犹如原本沉睡的火山,一旦喷发,便地动山摇。
©《黑天鹅》
《镜中人》里的玛丽亚也是如此。
她坐在浴缸的边沿,镜子里的映像却突然侧头冲她微笑,眼神凉阴阴地匝着人。她瞬时打了个冷颤,张皇失措地跌下浴缸,重重摔在地上。
之后慢慢接受,任由这个跋扈的人格从镜中跳出,以复仇的名义,杀死她的闺蜜、男友和父亲。
©《镜中人》
张爱玲在《红玫瑰和白玫瑰》里写,佟振保通过汽车后视镜看见自己的脸,“眼泪滔滔流下来”,就这么一五一十照出了他的内心:他不幸福。
玛格丽特写《使女的故事》,写女主奥芙弗雷德下楼,经过走廊一面凸出来的镜子,瞥见自己:
就像一个变形的影子,一个拙劣的仿制品,或是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童话人物,正缓缓而下,走向漫不经心、同时危机四伏的一刻。
你看,连你自己都无法看清自己,而那面光洁的镜子,却能将所有可能的你都照得异常清晰。
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带着欢愉与挣扎,全都叙述清了交代清了:你的人生,必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