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前综合征”真的存在吗?

利维坦按:如果从性别身份上来看,本文作者为男性,自然不会有“经前综合征”(PMS)的各种困扰——因此,势必有女性会站出来说,我明明体验到了那种生理性的疼痛(比如痉挛、腹胀、头疼等),这又该如何解释呢?针对本文观点,Vox的一位女性作者专门对此做出了反驳和回应。在她看来,不论是“经前综合征”还是“经前焦虑障碍”(PMDD)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由于男性对于女性健康方面的研究往往不够重视(比如文中援引的数据显示,对于男性性功能勃起的研究文献是女性经前综合征的5倍),加之目前学界对于PMS和PMDD没有统一的共识,从而导致了各种认识误区。

不过,结合历史上对于女性身体诊断的各种附会和误解(比如歇斯底里症),完全排除社会/文化层面的因素似乎也是某种矫枉过正的表现——是生理原因还是文化建构,这或许真是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问题了。


一天,我一边和妻子聊着天,一边翻看着自己的一本新书,这本书是关于世界各地文化综合征的。我正好听见她说:“我大姨妈来了,最近心情不怎么样我觉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

我耸耸肩说了句:“真的是这样吗?”因为我觉得这其实是一种文化综合征,并不是一种需要诊断的病。

但回答我的,是气氛一下降到零点的沉默:经前期综合征(Premenstrual syndrome,简称PMS)可能是一种文化综合征,这样的说法比诊断经前期综合征还要糟糕。

我只能马上转变话锋:“算了,别管我说的。‘你说的是对的,确实如此’。”

我知道,她会这样认为并不是她个人的错。毕竟大多数人都觉得,如果你说某种症状是(全部或部分)由文化造成的,那就好像在说它是假的一样。但这并不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经前综合征”真的存在吗?

图源:Katherine Streeter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深入研究所谓的文化综合征现象,它们有时也被称为“与情绪低迷相关的文化习语”(cultural idioms of distress)。我曾去尼日利亚调查过一起“阴茎失窃”的病例,患者认为他(或她)的生殖器官被人用魔法偷走了。这种现象在医学文献中被称为koro,即“缩阳症”(或缩阴症)。在中国、泰国和印度等地都有类似的病历记载。这一经历正是我研究文化综合征的起点。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理解缩阳症,但事实上它领我走进了其他综合征的迷宫。对没有经历过这些综合征的西方人来说,其中很多似乎都是假的。柬埔寨的人有“伤风”(wind attack)的说法,指他们体内的风方向逆转或阻塞,进而出现头晕气短、四肢麻木和发烧等症状。在中国,有人患有“畏寒症”,即“病态怕冷......需要穿很多很多的衣服”。在印度的部分地区,人们还会碰到一种“gilhari蜥蜴综合征”:到医院就诊的患者脖子后面肿胀,病患觉得有一只gilhari蜥蜴在他们的皮肤底下爬;他们以为蜥蜴一旦爬到脖子自己就会死,为此吓得不轻。

到最后,这一系列研究带我回到了自己的文化中,来到了那些在其他文化中没有出现过,但在我们的文化中所特有的综合征。经前期综合征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例子。我读到的大部分文献都说经前期综合征并不是由影响女性心理的激素变化所导致的,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观点。1987年,托马斯·约翰逊(Thomas Johnson)在《文化、医学与精神病学》杂志(the journal Culture, Medicine, and Psychiatry)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认为经前期综合征是一种“特定的文化疾病”,他指出:

尽管有些人努力寻找其他文化中各种奇怪的症候群(即文化综合征)和西方生物医学疾病之间的一致性,但仍有不少人认为,这种综合征“不是真的”。我们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文化中存在的这些问题综合征是“真的”,努力想要找到这些症状之间的生理相关性。

“经前综合征”真的存在吗?

图源:Scroll.in

一方面,我们假设经前期综合征的起因完全是生理层面的,但事实上我们根本就还没有弄清文化综合征的作用机制;另一方面,我们假设“文化综合征”的原因完全是精神层面的,但事实是,一个人对某种疾病的看法和期望又会造成许多相同的身体症状。

其他学者在论及经前期综合征的本质时,认为它是一种已有证据证明的生物学疾病。莉萨·科斯格罗夫(Lisa Cosgrove)和贝萨妮·里德尔(Bethany Riddle)两位研究人员发现,持传统性别角色观点的女性出现了更多的月经期情绪低迷。她们写道:“最引人注目的事实是,经前期综合征的说法已经在文化中广泛传播,女性通常认为自己可能有经前期综合征。”另一项研究发现,部分女性“坚信经前期综合征的基础是生物学层面的,她们拒绝将这一时期的情绪低迷归因于自己实际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在另一项实验中,研究人员有意误导一部分女性,让她们以为自己的经期即将到来;与此同时,研究人员还会误导另外一些实际上处于经前期的女性,让她们以为自己不在经前期。实验结果显示,前者比后者出现了更多的经前期综合征症状。

这些文章的潜台词其实就是:经前期综合征是“社会造成的”,它其实是社会强加给女性的一些想象。也就是说:经前期综合征并“不真实”。但要注意的是,即使某种症状是由社会造成的,人们也还是会真地出现这些症状——它只能说明,我们“真实的”生理症状其实是根源于我们的头脑和身体。

哲学家伊恩·哈金(Ian Hacking)在他的著作《疯狂的旅行者:对短期精神疾病现实性的思考》(Mad Travelers: Reflections on the Reality of Transient Mental Illnesses)中写道:“我们需要的不是现实或社会解释,而是更多的思考工具。”其中一种工具就是要认识到:我们对经前期综合征的看法可以在一种反馈循环中反复恶化、加剧,进而诱发生理上的某些症状,最终成为经前期综合征的部分病因。这种反馈循环被哈金成为“生物循环”。

“经前综合征”真的存在吗?

图源:Forever Conscious

在其他文化中,月经具有更积极的意义,人们描述它的方式也更加积极。这些地方的人并不认为月经是一种需要接受治疗的虚弱症状。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沃格沃岛(Wogeo)上,从古到今,这里的人们都认为月经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够净化一切污浊,他们甚至期望男性也能行经。一个男人会浑身赤裸地走进海水中,等自己勃起后将包皮推回去,再用螃蟹的爪子划开某一侧的龟头。等伤口不再出血,男人周围的海水再度变得清澈之后,他才会回到岸上,用草药叶子把阴茎包起来。当地人认为完成了这个过程的男人就是被净化过的。男性和女性行经都是用到同一个词——“净化”。

琼·克里斯勒(Joan Chrisler)和葆拉·卡普兰(Paula Caplan)在回顾经前期综合征的历史时这样写道:

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表明,生活在西欧、澳大利亚和北美洲的女性会有更多与经期有关的烦恼和抱怨(痉挛除外)。有数据表明,中国大陆和香港的女性最常见的经前期症状有:疲劳、水肿、疼痛和更加畏寒。美国女性则表示她们在经前期并没有变得更加畏寒,中国女性则很少自述经前期对她们会产生负面的影响。

在西方文化中,经前期综合征的基本概念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的西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他认为女性的某些情绪和身体紊乱是由“歇斯底里症”(hysteria)或“游荡的子宫”引起的。从字面意思上来看,“游荡的子宫”表示子宫受月球的引力牵引,在女性体内四处游荡,落在了错误的地方,阻塞了体内的通道,形成了压力。治疗这些紊乱的方法包括婚姻和性交,当时的人认为这两种方法都是行之有效的。这个概念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20世纪初,支撑“歇斯底里症”的相关医学理论开始分崩离析。1908年,在巴黎神经学会的会议上,约瑟夫·巴宾斯基(Joseph Babinski)提出,歇斯底里症是由“心理暗示造成的,这些暗示有时直接来自于医生,更常被文化所吸收”。今天,只有不明智的丈夫才会给自己的妻子诊断为“歇斯底里症”。

“经前综合征”真的存在吗?

图源:gynsurgery.org

然而到了1931年,美国一位名叫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的妇科医生以一种新的提法重振了这一概念。他发表了一篇题为《经前期紧张的荷尔蒙成因》(The Hormonal Causes of Premenstrual Tension)的文章。弗兰克在文中列举了月经前一周会出现的各种症状:烦躁、腹胀、疲劳、抑郁、疼痛、紧张、心神不定,还会出现由卵巢活动导致的各种想做“愚蠢和不合适”之事的冲动。他同样也认为,子宫是这些症状的根源。

1953年,英国医生凯塔琳娜·多尔顿(Katharina Dalton)详细地阐述了这一点,她认为这些症状来源于雌激素和黄体酮含量的波动。她将这些症状统称为经前期综合征。很快,这个词所包含的症状越来越多,包括:焦虑、悲伤、情绪低落、便秘或腹泻、失控、失眠、食欲旺盛、性欲旺盛、易怒、容易与家人或朋友发生争吵、判断力差、身体协调能力变差、效率降低、力气变大、感觉自己与自然或其他女性连通、癫痫、抽搐、哮喘、过敏、鼻窦炎、焦虑症、肠易激综合征、偏头痛和多发性硬化症。如果在月经周期的后半段出现任何上述症状,也可以被诊断为经前期综合征。受其影响的女性预计占比在5%到95%之间。

经前期综合征医学化的转折点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英国有三名女性分别因纵火、斗殴和过失杀人接受审判。三人都以经前期综合征为原因,申请从轻处罚,并在接受激素治疗的情况下还获得了减刑。有报告显示,在此之后,美国女性纷纷涌向医院诊所,以经前期综合征为由向医生求助。

“经前综合征”真的存在吗?

图源:Cooper Pharma

为了促进和深化医疗专业人士对经前期综合征的认识和治疗,许多相关的团体纷纷成立,其中就包括“经前期综合征行动组织”。专门治疗经前期综合征的私人诊所也开始在美国出现,这些诊所效仿英国的诊所,积极采用黄体酮治疗经前期综合征。这一做法触怒了很多妇科医生,他们认为这样滥用黄体酮是“不科学的”,是“商业化的”,甚至这类使用还是未经许可的。

基于这一切,1987年第三版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III)增加了一个新的类别:晚黄体期疾病(黄体指黄体酮)。该书建议将这类疾病作为可深入研究的主题。但手册出版后,相关的研究仍然乏善可陈。尽管如此,它仍被列入了1994年第四版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被称为经前焦虑症,简称PMDD。2000年,伊莱·莉莉(Eli Lilly)推出了治疗经前焦虑症的药物——Sarafem。这种药其实就是氟西汀,只是颜色变成了粉红色,包装方式也有所不同而已。一些人批评指出,氟西汀的副作用(失眠、焦虑、紧张、嗜睡)正是经前焦虑症的部分症状。随着时间流逝,研究人员依旧没有找到生物标记来衡量它,也没有在雌激素或黄体酮水平与这些疾病之间发现确凿的相关性,但是,2013年的第五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最终还是将它认定为一种完整的精神疾病。

从上面这些方面来看,就算经前期综合征和经前焦虑症真的也存在于其他很多文化中,那也不会像在我们文化中这样。第五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自相矛盾地指出:“经前焦虑症并非一种文化综合征,在美国、欧洲、印度和亚洲等地的个体中都曾观察到经前焦虑症的存在。目前尚不清楚发病比率是否与种族有关。但是,出现相关症状及求诊的频率、强度和表现程度可能受文化因素的显著影响。”

经前期综合征只在这些地方出现,而不在其他地方出现;它受到文化因素的“显著影响”。这样的论述根本就不能否认它其实是一种文化综合征。还有研究指出,“少数民族的女性在美国生活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会出现经前焦虑症。因此,如果我们真的认为经前焦虑症是一种具体的病,那么我们也必须接受一点:接触美国文化是出现经前焦虑症的风险因素之一。”

换句话说,如果经前期综合征真的是一种综合征,那它很大可能就是一种文化综合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