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美丽没让你倒下,但她的枪能
1899年,美国西部。
有猎人在雪山之下狩得野味,双手麻利地剥开了毛皮与脂肪层;有醉鬼在酒馆闹事,被人一拳打倒在地,血沫子混着啤酒和泥土溅了旁人一脸;
蒙面的强盗今日没有开张,他泡在赌场一边打牌一边骂娘;范德林德帮众却满载而归,藏在密林中商量,再劫一票大的,就有足够的钱远走高飞;
原野上,忽有蹄声如闷雷,泼风而近。那马极其神骏,几次腾身而起,碗口大的蹄子溅碎了水洼。
来人虽为牛仔装扮,驰骋中却有长发在帽檐下飞舞招展。后将缰绳一勒,身形与日头连成一线,腰间闪出一左轮手枪,犹一只眼冷对西部蛮荒。
“铿——”枪口火光迸发,她吹一口烟,对着身后一帮狂徒大骂:“你他妈的照我说的做!”
竟是个女牛仔。
©️《荒野大镖客:救赎2》官方预告截图
这就是《荒野大镖客:救赎2》。
好莱坞赞其是近十年最好的游戏,CNET认为它抬高了游戏水准,《中国财经报道》称它三天全球销售额7.25亿美元,是仅次于《GTA5》的神作。
它最大的特色,一个是栩栩如生、逼近现实的画面,一个是女性角色精神与地位的提升。
这种提升,当然离不开西部电影。
二战以前,西部片里的女人不会开枪。
她们只会在男人将蛮荒之地开发好以后出现,并被简单粗暴地分为舞女、淑女和农妇三个类别。
舞女放浪,好唱歌饮酒,也好制造英雄与暴徒之间的冲突;淑女美姿仪,兴许来自东部,属于战利品,使男人有更多机会展示自己的睿智和勇猛。
并最终被抱得归家,成为男人的附庸——一名勤劳持家的农妇。
如1939年的《关山飞渡》,妓女达拉斯和八个不相识的人同坐一辆马车,途中还要忍受他们奚落与嘲讽,只有约翰·韦恩饰演的牛仔不会戴有色眼镜。
他们理所当然相爱,他说,“我有个牧场,那里也许可以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于是结尾,二人驾车高飞,达拉斯也从“妓女”进化为“农妇”,像野生动物接受驯养,成为家畜。
©️《关山飞渡》
同年,《碧血烟花》上映,背景是西部一酒吧,玛琳·黛德丽演的舞女对着一群男人大抬长腿,因她通篇只一个用途:供男人把玩取乐,一夜风流。
经典一幕,是她被枪声吓得花容失色,登时将身子一缩,躲进詹姆斯·斯图尔特的怀里,瑟瑟发抖。
©️《碧血烟花》
1943年的《不法之徒》,简·拉塞尔演一个只会取悦男人的性感女郎,举手投足充满暗示性。以至于后来人们提起这部电影,津津乐道的都是她的胸。
©️《不法之徒》
这一时期,唯一有女性打斗场面的,是1946年的《侠骨柔情》。
说来惭愧,我所谓的“打斗”,是两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淑女追随男人来到西部,见他身侧竟有妓女相陪,于是恼羞成怒,与之大打出手。
©️《侠骨柔情》
西部片,从来不是女性的好去处。
大部分时间里,西部女人都在气急败坏地和另一些西部女人作对,要么将自己包装成五谷不分的淑女,大喊两句“苦哇”,换取男人廉价的同情。
如果她们看到《荒野大镖客2》里骑马拿枪的女人,一定会惊呼:“哦天呐,真是一群蛮夷。”
其实,这又何止二战时期。
1956年的《搜索者》和《七寇伏尸记》,农妇除了劳作,就是向远方望了又望,渴盼男人凯旋。
©️上图是《搜索者》,下图是《七寇伏尸记》
1960年的《恩怨情天》,奥黛丽·赫本干脆扑跪在男人脚边,扮演弱不禁风、靠男人拯救的碧玉佳人。
©️《恩怨情天》
至于《黄金三镖客》,唯一的女性角色开场就被打死,没有台词,留给观众的只是一双惊恐的眼神。
无论哪种,都是西部片的布景,绝非故事里的成员,谈不上符号象征。所以一美国作家称,“我找不到任何一部以女人为中心的西部电影。”
但“找不到”,不代表没有。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宣布参战。当是时,美国妇女立即以女性公民身份,提出建立陆军妇女辅助军团,请求参军入伍,为国效力。
次年,从北非到诺曼底,无数护士女兵在滩头阵地顶着炮击和鱼雷救死扶伤,后有多名英勇牺牲。
大后方,则有成千上万的女性走出家庭,填补男人因应征入伍而空缺出来的劳动岗位。
当时的女子铆钉工宣传贴画上,一个身穿蓝色工服、头裹花巾的女人捏紧拳头,向世人宣告“We Can Do It”——我们能行。
©️美国著名的女子铆钉工宣传贴画
西部的女牛仔(Cowgirl)也顺势而生。
她们戴宽檐帽,穿衬衫,套工装裤,足下蹬一双镶了花纹的马靴,在日光下策马扬鞭、涤荡原野。
©️左图是《Life》杂志摄于1947年德克萨斯州,右图为40年代末西部女牛仔日常
西部片更是应时代变化,对女性角色做出改进,不仅思想提升,必要时还会承担从前男人的使命。
比如1946年《阳光下的决斗》,珍妮弗·琼斯将枪杆子扛在肩上,单骑匹马,踏着西部正午的阳光,向那个自己又爱又恨的男人开了枪。
©️《阳光下的决斗》
次年的《独臂屠龙》,农场主之女满心以为未婚夫会与恶徒抵死拼杀,孰料他留下一张纸条仓皇而逃。
她便只好独自踏上复仇征程,面对恶徒不躲闪分毫,咬牙直杀出一条血路。她说,“我已经足够强大,我要反击,让这支枪成为他们畏惧的武器!”
©️《独臂屠龙》
1948年的《红河》,苔丝从一个十足拜金的妓女蜕变为勇敢独立的牛仔,像个男人一样守卫土地。
敌人的箭镞刺穿她的臂膊,她却迎着千万人上前。男人要她“站起来转身”,她反口啐道“别用命令的口气跟我说话”,眼神里是斩钉截铁的犀利。
©️《红河》
还有《原野游侠》,玛丽亚在亲人去世后接管农场和土地,竭尽所能护其繁荣昌盛、周全无虞。
经典一幕,是她打跑了想要抢走农场的男人,并对男主说:曾经,我们的父辈为保护这片土地而战死,如今,敌人卷土重来,请问你的忠诚在哪里?
©️《原野游侠》
到50年代,西部片里的女角彻底摆脱以往的柔软与娇嗔。
她们不再用眼泪做武器,不甘于弱者命运以让男人英雄救美获得成就感。她们可以将青菜洗净放进白瓷盘里,也能骑马拿枪挥鞭斜指所向披靡。
更重要的是,她们不用再被当作西部的风景,她们的思想与能力已经可以和男人相匹敌。
《正午》,有狂徒在小镇寻仇,警长夫人握紧枪杆,决意与丈夫并肩作战。
©️《正午》
《浴血边城》,女主温妮在恶人射杀男主之前,将眉目一凛,扣动扳机,先一步解决了恶人。
©️《浴血边城》
《荒漠怪客》,两个女牛仔为争一片土地举枪对决,皆是一副英姿飒爽、不服就干的架势。
©️《荒漠怪客》
片刻,枪口火光迸发,惊悚如“于无声处听雷”,子弹落谁身上不知,只是前后根本没男人什么事。
60年代,西部片像西部时代一样走向没落。
平权运动与性解放让骑马拿枪的女人越来越多,且日渐极端,成为一种千篇一律、脸谱化的人设。
她们用自己肉馥馥的身体与男人周旋,举手投足都带着男性角度的物化与剥削。她们力量无穷神通广大,手撕土匪、打劫墨西哥军火不在话下。
©️从左到右依次为《狼城脂粉侠》、《百支快枪》、《大老千与傻大姐》、《致命女人香》
电影之父巴赞早已料到这种结局,称西部片将来会变成“矫揉造作或炫奇弄巧的东西”。与其说是为倡导男女平等,不如说是女尊男卑、矫枉过正。
到80年代,这种畸形的平权意识在日新月异的电影产业面前终于无以为继。
就像它演绎的那个时代,也曾在19世纪末迎来最后的黄昏。年月把拥有变作失去,劫富济贫、快意恩仇的故事不再流行,最后连金盆洗手都异常艰辛。
直到千禧年以后,确切地说,是2010年。
《米克的近路》,米歇尔·威廉姆斯演一个男权统治下懦弱无用的农妇,最终却为捍卫印第安人,以单薄的肩膀扛起枪杆,将枪口对准蛮横的西部男人。
©️《米克的近路》
同年的《大地惊雷》,14岁的玛蒂为报杀父之仇,在西部小镇策马狂奔,一往无前而来。并最终借助两个男人的帮扶,使不共戴天之仇得报。
电影却没有夸大一个少女多么勇猛神武,而让她被枪的后坐力弹下山洞,并永远失去一条胳膊。
©️《大地惊雷》
2014年的《送乡人》,女主可以表现出知书达理的温柔,也能在关键时刻变得彪悍又强硬。比如她主动请缨,和男人一同护送三个女子到安全之地。
一路困难重重跌跌撞撞,她却始终热血满腔。与男人平起平坐浴血敌忾,看血光四溅巍然若浪。
©️《送乡人》
同年的《无人看护》,情节如片名,南北战争打响,后方的女人一夜间丧失了男人保护。
为了抵挡残暴士兵的铁拳,一对白人姐妹和一名女黑奴端起枪杆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在看似漆黑的未来里杀出一条保卫家园的血路。
冷汗浸染了手中的枪支,可她们不敢懈怠半分。相逢已在绝路,只有互靠背脊,彼此奉陪到底。
©️《无人看护》
她们单衣染血、眉目狠绝,在西部光亮戮目的日头里,重拾了女牛仔的秉性。
乍看之下,竟叫人一时无法联系起,那个《碧血烟花》里躲在男人怀中吓得花容失色的玛琳·黛德丽。
《荒野大镖客:救赎2》也有这样的女性。
拥有独立精神的莉莲·鲍威尔从纽约回到南方,参加欧洲妇女选举;在妓院谋生的艾比盖尔声称谁敢动她儿子一根毫毛,就亲手让谁下地狱;
大骗子凯伦·琼斯与男人一起劫富济贫;寡妇赛迪·阿德勒一心要报复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为此血流成河天下缟素也在所不惜。
©️《荒野大镖客:救赎2》截图
但部分中国玩家并不买账,他们在评论区留言讽刺这种改观不过是美国人的一种政治正确。
老实说,我根本不屑于反驳。我只希望多年以后,你我的孩子玩起这款游戏,看到的不仅仅是妓女、淑女和农妇,还有一个叫赛迪·阿德勒的女人。
她胆大肆恣,狠辣而毫不犹疑。她与男人棋逢对手见招拆招,平起平坐势均力敌。
那时候,没人调侃这是一种政治正确,没人认为这是游戏开发者在照顾女性。因为在他们眼里,女人和男人并肩作战,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