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旷野上的燃烧

荒原狼哈利是一位在智识和精神上都极为矫健不群的人。对于一切能够以常人的理解力加以学习的事务，他都有精通的潜能。事实上，他在相当多的领域都有卓越的涉猎：从古典的音乐，到世界各地的神话，到艰深晦涩的经院哲学——凡是有资格作为“sophy”而被”philo”的。同时，他还是一个能淡然地看待死亡，并能从这出口中汲取力量的人。背负着不能忍受的重担踽踽独行在庸俗麻木的混沌世界，死亡的解脱给了他加倍的勇气去求索和改变。

可是，这样一个行走在峭壁边缘，能够在最微妙的境地区分真理与谬误，在最混沌粗浅的喧嚣中雕琢高致言辞的人，却一边苛刻而精准地舞蹈于麦芒之尖，又一边用一种简单、原始、残忍乃至鄙陋的模式来概括自己。一分为二地概括自己，将“高尚、理智、体面、文明”的部分化作人，而把“野性、桀骜、疯狂、孤高”的部分当作潜伏在身体的荒原之狼来看待。这种粗暴的强奸，不仅使他时时处在踯躅困顿的境地。更扭曲了这个对超越有执念的灵魂对彼岸本身的判断。

哈利的身上有着可怕的撕裂，不愈的迸血的创伤。可这并非来源于他心中“人-狼”的对立，或者说所谓人狼对立不过是一种前台评估——更深层的，是他对“一贯”和“统一”的误解，是他对精神的的极致的追求和不应被忽略的可怕的纰漏之间的拉扯。很难说，造成这种分野的二者，究竟哪个是另一个的烙印，但它们一定时时刻刻在哈利的精神上灼烧。

“梦中有树蜡涂覆的草筐”

我们不可忽略，荒原狼是试图疏离市民阶级而不得的人。那些促进文明产生的精神和力量在文明诞生后是否继续推动了它的前行是值得怀疑的。市民阶级中贫弱而折中的死水是绝对不能逆着河谷攀援前行的，因此推动它前进的工作往往只能由那些桀骜的强者来完成。他们必须有能够忍受孤独寂寥，光怪诡谲，拥有如“berserker”般文明而孤独、理智而反社会的基因。可能文明的进程，就是为真正的丛林剥去诸如野蛮、血腥、病痛这些无关痛痒的组分的过程，而真正取得进步的因子并没有变化。

因此，无论是在精神上的高峰为人所崇敬或者是遭人鄙弃的时代，都有哈利这样的故事：他们在心智开始成长的时候萌发了对自由和自我的狂求，不断地在否定和摒弃中期盼着自由的灯塔，靠着特立独行终于在密不透风的障壁寻得了理想中的独立与疏离，可又在孤独中被铭刻了将伴随一生的诅咒——持续到死亡的孤寂和恐惧以及桀骜精神对自我的反噬。而当他们茕茕孑立，痛苦无匹时，那个他们所背负而又以自己的痛苦来滋润的原乡：市民阶层又变成了奇异的诱惑。平庸的市民阶层精神奉行这样的逻辑：不能反对我，那就是拥护我。心中残留的幼稚思想成了这些独行者的阿喀琉斯之蹱，庸俗的残留因而能在它们每一个思想疏忽防备的角落留下鄙陋的投影。

异见的存在有时会迸发更大的诱惑，一如托马斯恪守轻薄的自由，依然会无可救药地梦见“树蜡涂覆的草筐，顺水来到他床榻之岸”带来的命运的沉重。既然恶龙对勇者失去了压倒性的强权，勇者是否会转而质疑屠杀巨龙的自己？

“我心怀矣，自遗伊戚“

哈利人、狼中的哪一方都不能作为市民思想倒灌的象征，而是它们相互抵牾的部分凸显了市民思想鄙陋的影响。无论是“人性“中对野性、对鲜活生命的冲动的压抑，泛滥的刻奇心理，对极端的盲目排斥；抑或是在”狼性“中，对自己难以理解事物的抵触排斥、身处困境时反智退行的冲动。这些就是生养育成了这些强者，却不配拥有他们的世界留给他们的烙印。

可是，正是因为这个世界不配拥有这些强者，不值得被亲昵，所以它才值得被拯救。事实上，这些荒原狼的一切都是市民阶级所给予的。尼采曾说：“所有的哲学思想，这些精致的论述，归根结底，都是某种念头、经过筛选被小心隐藏的心愿”（那么他在这一论述之底所隐藏的心愿是什么呢？——不可能的，他是“新哲学家“）他们所接受的市民阶级的观点构成了他们“觉醒和超脱“所需要的一切，而其中最关键的，就是潜藏的追求极致与超越的愿望，或者这种愿望的变体——他们在普通人身上被消磨殆尽，却绝不吝啬于暗示给新的生命。

与此同时，再看这荒原狼身上的灼烧与烙印，这种将人刻板地抽象为同一而静态的模型的行为，存在于人精神的每个角落，既存在于人在日常生活中忽视他人复杂的倾向，亦存在于戏剧、经典中将人塑造得一贯而同一来兼顾戏剧性和现实性的经典手法。也就是说荒原狼们心中精神的圣地亦加剧了他的撕裂。谁都不能否认人间之上有天堂，可地狱并不存在于人间之下，而是在同时背负着天堂与人间的境遇里。

“十万个形象的棋子”

巴勃罗轻快而严肃，莫扎特阴仄而荒诞，好在赫尔曼在书的结尾，向我们揭示了一条通往未知的出路——魔术局。书中，“魔术剧”是在不同的境遇中显现自己的隐蔽、激化矛盾和冲突、以期实现和解的场所。生活中的魔术，就是在煎熬和撕裂中放弃对人格同一过分的执念，学会在拒止之前先去接受。这些荒原狼在吸纳了不同人格之后的豹变正是生活所能带来的最奇异的魔术，也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所能给予的反哺。

那些不能杀死我的，会使我更“奇怪“。才发现蝴蝶和庄周，不过是口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