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俊杰:我为什么不再热爱篮球

下午6点多钟,北京南护城河畔某公寓,沈阳人齐俊杰高大的身影穿过幽深的走廊,他进门,换上拖鞋,把刚换下来的休闲鞋规规矩矩地塞进门边的鞋架。他走到桌边,吞下1片维生素和3片精氨酸。
“这样可以帮我保持健康。别人秋天都困,我不困。”他先是很笃定地对我说,接着又自我颠覆,“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嗨,管他呢。”他坐下,边说话边捡起掉在地上的碎头发和烟灰丢进烟灰缸里,然后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
“我有什么好写的呢,我的生活没有高潮。”他盯着亮如镜鉴的木地板,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打进了CBA,倒是可以好好写写。”
2020-2021赛季,CBA联赛一年级生共57人,本土球员总数360人。这也就意味着,绝大多数篮球少年——无论专业还是业余——会在进军CBA的路上掉队,有些掉队者不会离开篮球场,而有些掉队者会抹掉身上与篮球有关的痕迹,与篮球场渐行渐远。
齐俊杰属于后者。
小学时,他曾经场均30多分率领校队夺得区冠军,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从此立志打进NBA。初中时“横行”沈阳野球场。高中短暂进入辽宁男篮青训梯队,跟辽篮在同一个馆里训练。后又在阜新篮校接受周琦启蒙教练李明点化,有幸与刘志轩同场竞技。
同很多天赋一般,境遇一般的孩子相比,齐俊杰走得够远,因为他起码摸到了CBA的最边缘。但他又足够不幸,因为篮球之路上一系列外力带来的重挫足以让他抱憾终生。
小时候,他夏练三伏,“皮一搓掉一把。”为篮球献出过门牙的一角,一次被肘击之后的不省人事,以及……但是现在,篮球被他藏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很少再碰。环顾他所居住的公寓,只有角落里的几双篮球鞋和电脑屏幕上的NBA2K游戏能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与篮球有着极深渊源的人。

“你为什么不再热爱篮球?”我问他。“何为热爱?”他自问自答,“这归根到底是一个堕落的故事吧。”

我要打NBA 
齐俊杰家所在的小区有一块篮球场,花坛地砖砌成的地面(有时会让篮球的反弹轨迹难以捉摸),破旧的篮筐上吊着半截呈现出灰黑色的篮网,球场的一侧是一个人工湖,球经常掉进去,如果掉得足够远,就得用石头砸,利用荡起的波纹把球“推”回来。
那块球场是那一带的篮球圣地,下午下班之后,人潮涌动,等着“接拨儿”的队伍一个接一个。还是小学生的他总是拿一颗球在场边观察、模仿,那些不带球的成年人为了获得篮球的使用权,非常愿意带他一起打,也愿意倾囊相授。
齐俊杰博采众长,球技迅速精进,同时也彻底入迷。

从家里去球场,一定是运着球去,胯下、背运,各种花活。从球场回家,有电梯他不坐,偏偏走楼梯,为的是边上台阶边练习体前变向运球。当同龄人还在使用“端尿盆”投篮或胸前推球的时候,他已经有意识地将球举过头顶——尽管他开始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有一年暑假,他几乎是长在篮球场上的,每天中午12点半,他会准时穿上他爸爸送给他的那件黑色的艾弗森球衣,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自己到球场上运球、投篮直到那帮成年人下班,打到球场上人群几乎散尽再运着球回家。
晒得褪了几层皮之后,他的肤色变得黝黑。也磨穿了好几双滑板鞋的前掌。
那个暑假结束之后,再回到学校,齐俊杰“逮谁虐谁”,能突能投还能抢。在区联赛上,他场均30多分率领校队拿下冠军。有次比赛,他听到两个体育老师议论:“这小子要是被球探看见,肯定能被选走。”他听到之后暗自兴奋,从此立志打进NBA。
他年纪小,身体瘦弱,在场上难免吃亏。
“你看我这牙,”他咧开嘴,用手指着右边的门牙,“有个人传球,我力气小没接住,‘咣当’砸脸上了,牙掉了一块儿。鼻子那个酸啊,眼泪、鼻涕、鼻血一起流,洗把脸接着打。”
又撩起左边的头发,指着太阳穴附近的一道疤痕说道:“这里,当时有个三十多岁的大哥拿到篮板,我从后边去偷球,他一护球一抡肘,砸我这了。”痛感还没来得及传输到大脑,他就不省人事了,再醒来已经在医院,父母都站在病床边上。篮球在他的身体留下永久的伤痕,也将在他的心里留下巨大的遗憾。

狗屎运,霉运! 
俊杰此后的篮球道路相当顺遂,升入初中后,他加入了校队。校服裤子一卷,露出高帮鞋里的球袜,没人能拦得住他,那是他“最风光的时候”。直到第一次月考他“走了狗屎运”,在全年级500人里考了70多名,从此老师和家长都笃定他在学习方面会是一匹黑马。
但是接下来,齐俊杰再也没能考出70多名的成绩,随之而来的是100多名、直到200名左右。
在他的父母看来,学习成绩下降的罪魁祸首是下午最后两节课的篮球训练,于是背着他找到教练:“不要再让齐俊杰参加训练了。”当他再次兴冲冲地来到训练场的时候,教练就一个字:“滚!”他震惊之余环视四周,队友们的表情意味深长。
兴趣爱好可以培养,前提是学习成绩达标——这是许多中国父母根深蒂固的思想。
他的父母从来没有看过他打比赛,反正有助于长身体,只要不影响学习成绩,就放任他去打。齐父生意很忙,父子俩平时沟通较少,但只要他说要什么玩具,第二天一定会看到那玩具就摆在桌子上。
之前他好好学习就是为了下午能踏踏实实训练,现在他“精神支柱没了,整个人是空的,每天坐在教室不知道该干嘛”。下午第二节课之后,昔日的队友们呼朋引伴,拎着包,抱着球从走廊里经过。齐俊杰就靠在椅子上,透过那扇墨绿色的后门上的大窗户往外看,窗户上的栅栏如同囚牢,把他死死地困在书本之中。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齐俊杰学会了抽烟。在那个充斥着尿骚味的老式厕所里,他接过了几个高中生递过来的烟。他心一横,把过滤嘴塞到了嘴里猛吸一口,结果呛得连连咳嗽。“你又不会抽,瞎抽什么玩意儿啊。”几个高中生揶揄道。
“我回去就发狠:我一定要练出来。回家路上拿那种细长条的女士烟练,后来就会过肺了,吸一口进去,鼻子嘴里一起出。下次再去厕所,我给他们派烟。”齐俊杰大笑着说道。
“假设你还在打球,他们给你烟你会抽吗?”我问。他想了想,非常坚决地说:“我绝对不会接那根烟。因为我从小我爸妈就告诉我,烟对肺不好,抽了之后跑两百米都跑不动。”

老A的野球队
失落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转机出现,齐俊杰被一支“野球队”收留了。介绍他进去的人是队长,名叫刘超。
他们训练的球馆在一个小学里面,角落里堆满了各种破旧的运动器材。常年不开窗,布料霉变的味道,橡胶地面的味道,汗臭味全捂在里面,“总之不是啥好味儿。”齐俊杰回忆说。
教练姓甚名谁,相貌如何,齐俊杰已经记不清了——姑且称之为“老A”吧,只记得他当时约摸四五十岁,不修边幅,花白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他经常说把谁谁谁往辽宁队送,但齐俊杰自始至终也没听说有哪个辽宁队的队员跟着他练过。
篮球之外,老A有两大爱好:抽烟、喝茶。他找来一张废弃的讲桌充当茶台,几个软垫摞在一起靠在讲桌侧面,他就翘着二郎腿坐在那上边,斜倚住讲桌。他总是坐着,“我去的时候他坐在那里,走的时候还坐在那里。”齐俊杰回忆说。老A手不离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隔三差五会用杯盖从茶杯里接水喝。垫子垫得太高,以至于他的脚总是够不着地面,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飘在烟雾里。
“跑!刘超你带着他们拉伸!八字围绕!滑步!XX左脚抬得有点高,重心再低点,压肩,走!”吞云吐雾的同时,老A嘴里也会吐出一连串指令。他轻易不下来示范,只有看不下去的时候,才会猛冲过来,狠狠地把队员拨开,如是这般指导一番,接着坐回去继续“飘着”。
齐俊杰当时在一家机构补课,焦急地等到老师点完名之后,他就从后门偷溜出去,骑上那辆公路自行车,屁股离开座子,伏在羊角似的车把上,奋力踩着脚蹬,路旁的餐馆食肆飞速向后,不到十分钟,他就能骑到那所小学。
在野球队,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下训之后跟刘超一打一,他们不走,老A就不走。当齐俊杰或刘超胡扔进去一个“神仙球”,老A就会发出爽朗的笑声,“我艹,你这球可以!”有时候该拿的篮板球没拿下来,老A就破口大骂:“哎呦我艹,干XX什么呢?”齐俊杰骂人就是跟老A学的。
老A不收学费,也没有设定什么纪律,队员谁有空谁去,他每天都在馆里等着——没有人知道他其他时间在做什么,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得穿他给大家发的球衣。球衣放在球筐里,打球的时候拎出来,打完了就扔进去,第二天接着穿。脏得不行了,刘超就把齐俊杰的球衣一起拿回去洗。齐俊杰不敢把球衣拿回家,因为“心里有愧”。
就是这样一支初中生杂牌军,却横扫沈阳野球场无一败绩,有一次甚至只让对方得到8分,而他们拿了60多分。
“那一个多月过的,比任何时候都快乐。”齐俊杰说。
那天,他像平常一样逃课到球馆,又迟到了,他迅速换上球衣,跟队友一起跑篮热身。正当身体开始微微发汗的时候,“齐俊杰!”一声怒吼在门口爆裂。他转头去看,父亲200多斤的硕大身躯立在门口,旁边站着的是母亲,愤怒和失望写在他们脸上。
齐俊杰既惊且惧,一点点往门口挪动,当走到距离父亲一臂远的时候,一下子就轻飘飘地被拎了起来,像极了一只小鸡仔。“我爸也没怎么打我,就是拨楞我,踹我屁股,骂我。”齐俊杰回忆说,众目睽睽之下,“自信心给我打击的啊,哎呦。”
齐父告诉老A说:“别让我儿子再来了。”老A抽着烟赔着笑说了句:“嗨!”没有再说别的。 那天下午,馆里馆外阳光充足,但他内心暗了下来,并感到阵阵寒意。

堕落
为了让齐俊杰彻底打消打篮球的念头,齐父找来一个“篮球教练”——后来想想,那人或许是个托。“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爸妈岁数大了,我也不想问了。”
齐俊杰告诉那个“教练”:“我想打NBA。”对方语带轻蔑地告诉他:“我通过你爸妈的身高观察,你的身高不会达到1米85,你别想着打篮球了。”烧烤店里烧烤味、烟味、酒味熏得齐俊杰天旋地转,那是挚爱被外力强行夺走的滋味。
——后来齐俊杰的身高长到了1米91,“如果他现在在我面前,我就骂他,骨龄都没测,你凭眼睛就能看到我长不到185?”
他开始频繁逃课上网,因为怕回家挨打,还离家出走,“反正叛逆的事全干过。”他成了坐在垃圾桶旁的学生,成绩直落谷底。此后一年时间,齐俊杰彻底告别了篮球,也彻底堕入了他的父母所极力规避的那条路。以至于初中毕业后不得不花钱转学到一所县里的高中。
新生军训的时候,他和同学们在篮球场边休息,对面半场滚过来一个球,正好滚到他脚边。他拿起球,看了看头顶那个耷拉着的篮筐,鬼使神差地原地拔起来扣了一个。消息很快传到校队教练那里,他找到齐俊杰的班主任,希望能放齐俊杰来校队“试训”,被严词拒绝:“这孩子得学习,不参与这个。”再次交涉之后,班主任才勉强同意他去。
此时,他已经“戒掉”篮球一年有余。
试训那天,他穿着一双帆布鞋,一上来就把队里的后卫连球带人扇飞出了场外,教练极力想留下他,结果他非常无厘头地说道:“我就是来玩来了,我还得学画画呢。”按照齐父的规划,齐俊杰应该在高二分班时成为一名美术特长生。
他似乎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再也不逃课,每天乘大巴往返于沈阳与那所县高中。齐母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宵夜。齐俊杰爱吃铜锣烧,她就自学了用烤箱烤给他吃,时常要忙到夜里十点多。“儿子,今天学得咋样?”饭桌上,她总是这样问,齐俊杰则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
然而,他的叛逆注定了他没办法一直安分下去。高一下学期,他把走廊里记名扣分的值日生给打了,接下来一不做二不休,又连打了两次架,被学校“开”了回去。他父母带着他到学校给老师赔礼道歉,结果他当着老师的面选择了退学。这是他怨气积压许久之后的集中爆发。无数人通过学习改变命运,齐俊杰心爱的篮球却也是被学习逼得无路可走。

飘向阜新
齐俊杰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与那个试图规训他的体系决裂了,没成想却又因此阴差阳错被推回到了篮球身边。
齐父找关系把他送到了沈阳体育学院,跟着辽宁男篮的青训梯队训练,张庆鹏、韩德君他们就在隔壁的场地。几个月后,教练建议他的父母:“把他送到阜新篮校好好打打基础。”于是,齐俊杰又辗转到了200多公里外的篮球城阜新,坐落于细河旁边的阜新篮校,以挖掘并培养了周琦而闻名。

 

齐俊杰到篮校的时候,正好赶上下课,来来往往的高人刷新了他的世界观。“我在我们那是最高的,来到这里都比我高。”齐俊杰是一个被主流世界放逐的人,但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找到了同类,跟篮校相见恨晚。 
篮校校长李明(现任辽宁篮协副主席,上图右)接待了父子俩,他坐在一个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侧着身上下打量了齐俊杰一番:“孩子,咱们体育人没有留这样头发的,把头发剪剪。”齐俊杰赶紧点头。“会投篮吗?下去投几个篮。”齐俊杰就这样留在了阜新篮校,进入了NBL联赛辽宁三沟队的二队。 
他感觉自己迎来了新生,买装备、买护膝,打扮成一个职业篮球运动员的模样。晚上他会跟几个队友一起去球馆,叫大爷把灯打开,练习投篮,同学之间互相指点、补缺。投完篮打三对三。 
然而他荒废了两年,已经落后队友们太多太多,一切为时已晚。在电影院那个野球场,他随便一抢篮板就是他的,而在篮校一抢,连人带球都会飞出去。他只能歪歪扭扭地“勉扣”,而在篮校,多的是能蹦起来把球砸进篮筐的,齐俊杰比划着做出扣篮的动作。刘志轩给过他最深的震撼,“他三分贼准,梗着个脖子,过了半场就投,还有拉杆,有时候也羡慕,觉得跟天神下凡似的。” 
参加完第一次辽宁省锦标赛,他决心好好练,第二年争取有个好的发挥。可真到了第二年,人家又来了一批新人,他还是打不过。连续的失败、被虐之后,他的自信心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惧怕对抗,越打越靠外,彻底变成了投手。 
“我觉得,反正我再练也打不过这群人,我干嘛整天累得跟王八蛋似的。”齐俊杰告诉我,“该练也练,只是练得没那么踏实了,开始在场上摸鱼,在篮校的最后一年已经是个‘混子’了。” 
“我基础太差,如果小学毕业给我送来就好了。”他补充道。 
他的发小对他说:“你还是不喜欢,你还没到那个境界。” 
齐俊杰说:“或许吧,但是当你从众星捧月到孤苦伶仃,你再怎么打也打不过他们的时候,就沮丧了,心态就变了。” 
篮校是一个异于外界的生态系统,它有着自己的生存法则。
 齐俊杰进队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队长叫他去打水,他不知深浅:“我是来训练的,你让我打水去?”结果当着20多人的面招来一顿拳打脚踢,面对着2米多高、一身腱子肉的队长,他没敢还手,但是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给爸爸打电话:“爸,我不想在这呆了,太丢人了。” 
齐父这次出奇地温和:“儿子,你再不在这呆,你就没地方去了,人间正道是沧桑啊儿子。” 
“我过过低头的日子,也过过不是人的日子。”齐俊杰接着说,最怕队长突然在走廊嗷一嗓子“下午田径场”。冲400,冲800,循环冲刺加速跑,跑完连澡都懒得洗,直接睡觉。有个哥们儿,按理说400米跑到1分钟以内就不用继续跑了,但他还是不要命地跑,最后跑到尿血。 
忍辱负重坚持到老队员们都走了,齐俊杰他们成了里边最大的一批,他们也开始欺负小队员,“刚欺负到一半,就面临上大学的问题了。” 

篮校四五百人,天南海北的都有,最终真正能打上CBA的,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多数打不出来的能有个大学上,但也不乏回去卖菜、修车的,“幸存者”的光环又怎能掩盖失意者的落寞呢?

北京,酒精

按照齐父的想法,齐俊杰应该在辽宁省内找一所高校,因为这样相对稳妥。但齐俊杰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浪费自己手里的国家一级运动员证,“我这个证是拿血汗换回来的啊,我要拿着我的证,去敲大学的门!”

此时,之前一起加练的队友们早已在北京体育大学扎下根来,他们向他描绘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存在:好玩,211,不用像狗一样训练。齐俊杰决定去北京,尽管齐父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我那会儿在我爸眼里是个二流子,毕竟文化课也好久没学了。” 
那天齐俊杰背着行李乘动车抵达北京时,已经是夜里11点,几个老队友给他接风,他们在席上告诉他:“北京是一个你不喝酒就没有朋友的地方。”从此他把这句话奉为圭臬,也逐渐迷上了酒精的味道。 

北京,酒精 
按照齐父的想法,齐俊杰应该在辽宁省内找一所高校,因为这样相对稳妥。但齐俊杰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浪费自己手里的国家一级运动员证,“我这个证是拿血汗换回来的啊,我要拿着我的证,去敲大学的门!”
此时,之前一起加练的队友们早已在北京体育大学扎下根来,他们向他描绘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存在:好玩,211,不用像狗一样训练。齐俊杰决定去北京,尽管齐父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我那会儿在我爸眼里是个二流子,毕竟文化课也好久没学了。”那天齐俊杰背着行李乘动车抵达北京时,已经是夜里11点,几个老队友给他接风,他们在席上告诉他:“北京是一个你不喝酒就没有朋友的地方。”从此他把这句话奉为圭臬,也逐渐迷上了酒精的味道。

如今齐俊杰家中的酒瓶

 

通过体测并恶补了一番文化课之后,齐俊杰如愿进入了这所中国体育最高殿堂,当然,它还有一个别名——青年疗养院。“如果你上大学之前可以扣篮,毕业前能抓筐就不错了,如果你上大学前能抓筐,毕业前基本上就摸不到篮板了。”贴吧里,一位网友向萌新普及这个别名的含义。 
齐俊杰用实际行动证实了这句话,大一时他还能轻松完成扣篮,毕业时已经跳不动了。 
“那时候已经没什么热爱不热爱了,纯是为了避免挂科而训练,平平庸庸碌碌无为。”齐俊杰说,“我在泡妞和喝酒的造诣上还是挺高的,但是在篮球上没啥了。抽烟喝酒,身体已经不行了。其实我要像杨皓喆那样练的话,我也能进校队,但我没有。” 
他还观察到一个现象,那些从高中上来的人,该怎么练还是怎么练,但那些从专业队下来的人就倾向于不练,“因为我们想的是,职业梦想既然已经破灭,也累了这么多年了,该放松就放松吧。” 
在篮球上,彻底堕落了下去,但是他其他方面倒是很努力:在学校里卖过衣服,巅峰时能月赚八千;在两家机构做过篮球教练了;去山西打过野球,不过期间的一系列遭遇致使他“感觉像耍猴似的”。 
渐渐地,篮球从他的生活中退出了,他不再穿篮球鞋,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曾经是篮球运动员。刚毕业时,那几个老队友还能每月组织一次全场五打五,现在大家都各有各的事业,聚在一起打球的机会越来越少,上一次他们打球还是“新冠”疫情爆发之前。 
即便有球局,他也不能再像小学时那样一打一整天了,因为体能跟不上。现在他更喜欢跑步,强度低却能“出大汗”,对保持身材大有裨益。跑完步,洗完澡,在桌子上摆盘酸黄瓜,放上一部时兴的电影,自斟自饮,喝到半醒半醉,再沉沉睡去。 

 

尾声 

有天暑假的晚上,他试图到小区里的那块球场寻找当年的记忆,却发现当年一起打球的“老球痞子”们一个都不见了,球场上全都是新面孔,连地面和篮架都是新的。

刘超后来变成一个叛逆少年,现在已经结婚生子,“胖得不行不行的了都,篮球再也不碰了。” 
齐父倒是还在坚持看球,还时不时会发微信语音跟齐俊杰交流,齐俊杰却未必能搭上话,因为他基本不怎么看了。 
至于老A,齐俊杰再见到他已经是那次风波七年之后的暑假。他乱糟糟的头发掉了一大片,已经是彻头彻尾的老人了,照旧是带着一批小队员,端着茶水,“但是那个馆里不让抽烟,他就抽不了烟了。”从此以后,齐俊杰再也没见过他。 
齐俊杰在阜新篮校的主管教练对他们有两句寄语,是在他那间小小的宿舍里说的,二十多个光膀子的少年挤在四周。 
第一句是:“未来你们走上工作单位,可能想拿那个球都拿不到,我希望你们未来能成为球能自动滚到你们脚下的人。”第二句是:“把肚子练成一层皮儿,再光着膀子过来。你看你们有的,肚子都一块儿了。” 
齐俊杰觉得惭愧,他没能成为让球自动滚到脚下的人,也没能控制住体重,肚子从“一层皮儿”退化成“一块儿”。但是他说,当他拿起球走到场上投第一个篮的时候,跟儿时的感觉是一样的,从四肢百骸到每一个毛孔,都舒畅无比。 
说着说着,齐俊杰又端起了面前那只高脚杯,把里边剩的那点酒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无力的故事,因为故事里谁都没有错,却凭空多出来一个有遗憾的青春和一段荒唐的岁月。 
他突然想起来,考大学那年跑篮老不达标,父亲斥责(也有玩笑成分)他说:“你这个笨蛋,完蛋玩意儿。”齐俊杰用一句从网上看来的心灵鸡汤反驳:“爸呀,我小时候爱打球,你不好好培养我,你曾经折断了我的翅膀,现在却怪我不会飞翔。” 
当看到校友杨皓喆和刘毅在CBA赛场上奔跑时,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他觉得,如果父母当初支持他打篮球,他未必就次于他们,“甚至可能会比他们更厉害。” 

 

“现在真心感到遗憾,我一想这事就难受,每年回家都跟我爸妈说两嘴,话不投机就吵起来。”齐俊杰把头扬起,做仰天长啸状,“这两年不怎么说了,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就在那,你很难去改变他们。他们也不容易。我现在也能相对客观地去看待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吧,能走出来的还是少。” 
父母总是告诉他:“你以后有了孩子就懂了。”他则告诉父母:“假如我以后有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坚持自己的热爱。我从那地儿走出来的,我知道那种夺你所爱的感觉。” 
如果不谈这点小小的遗憾,齐俊杰现在其实过得挺好,在北京有份稳定的工作,没事了可以跟老队友们出去喝喝酒。暂时不想未来,只活在当下,有没有篮球又有何妨?
结束了采访,齐俊杰要跑步了。他走出公寓楼,从路边一个豁口下去20多级台阶,抵达那条休闲步道。河沿栏杆上的白色灯带映在河里,被粼粼波光拉扯着延伸到远方。100米的慢跑过后,他将速度提了起来,经过那群在河对岸伴着喧天的音乐载歌载舞的大爷大妈,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同20年前一样,运动仍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区别在于,现在他的手里已经没有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