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盐铁论之辩：富国强兵还是与民争利

在两千多年前，中国汉朝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财政政策大辩论，被称为盐铁会议，在会上，支持盐铁专营的桑弘羊和支持自由经济的霍光等人针锋相对。桑弘羊认为如果不进行盐铁专营，不向民间收取重税，汉朝就不可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击败漠北的匈奴。而反对派则认为，桑弘羊不能理解底层百姓的困苦，他的敛财政策对人民造成的损害甚至超过了匈奴，指责他是百姓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

盐铁专营究竟是富国强兵还是与民争利，是好政策还是坏政策，成为了困扰中国古代2000多年的治理难题。

盐铁专营、均输法与平淮法：桑弘羊的富国强兵之术

桑弘羊的敛财能力无出其右，在他的领导下，汉朝政府的财政汲取能力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以至于天下的财富几乎都掌握在汉武帝的手心。

桑弘羊的敛财方法，主要有三个，第一是盐铁专营，这一政策继承至管仲，即国家把控盐、铁、茶、酒等关键资源的开采和售卖，国家拥有定价权，通过操纵这些关键资源的价格来赚取利润。桑弘羊盛赞实行这一政策的管仲和商鞅是：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称赞他们不用赋税的方式，让老百姓在不知不觉中就像国家交了钱。

食盐关乎国家的命脉

除了盐铁专营外，桑弘羊还实行了均输法和平淮法，均输法就是统购统销，平淮法就是物价管制，这两项政策直接让政府控制了物资采购、市场流通和商品定价权，政府可以通过操纵价格肆意征收民间的财富，桑弘羊利用汉武帝的威仪创造了一个初级版的计划经济体系。

桑弘羊的政策给汉武帝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根据记载，光是酒类的收入，每1000瓮利润就多达252000钱，通过统购统销，还能再多赚取20%的利润，而这部分利润全部用于军事支出，可以说，汉武帝对于匈奴的征伐离不开盐铁专营的支持，桑弘羊就是汉匈战争的总后勤官。

霍去病封狼居胥的功绩离不开桑弘羊的盐铁专营

虽然桑弘羊的敛财政策颇有成效，确实实现了汉武帝富国强兵的目标，但是他的危害也很快显现，那就是与民争利问题。正如司马光所说：天下的财富不在政府就在民间，政府把财富都垄断了，民间还剩下什么呢？

儒生们的反对：与民争利、公器私用

桑弘羊的政策固然让汉朝赢得了战争，但同样带来了巨大的危害。

群儒们认为，桑弘羊的政策至少有三大危害：

第一:盐铁专营、均输法、平淮法是与民争利，政府对经济的把控让民间商人没有了生存的空间，他们在政府的打压下要么破产要么沦为囚徒，民间工商业因而凋敝不堪。

第二：国有专营制度下，工场的生产经营存在巨大弊端，往往效率低下，由于失去了市场指引，唯一的客户只有国家，国营工场往往不能根据老百姓的需求制造物品，政府作出的铁器，只适合军队使用而完全不适合百姓，其质量低下价格昂贵还强买强卖，逼得不少百姓只能使用木器耕作。

后世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再次就盐铁专营展开论辩

第三：盐铁专营培养了一大批假公济私的贪官污吏，他们运用自己的权力肆意哄抬物价，使得老百苦不堪言，而他们自己则赚的盆满钵满。这些人对国家对百姓都是蛀虫一般的存在。

儒生们的反对都有真凭实据，桑弘羊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不实行盐铁专营、不实行均输法平淮法，国家的财政问题该如何解决？没有钱，国家又该怎样击败匈奴，平息水患，集中力量办大事？

面对桑弘羊的反问，儒生们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讥讽桑弘羊没有体验过平民百姓的生活，不能理解民间疾苦。面对桑弘羊提出的治理难题，儒生们也没有答案。

桑弘羊的治理难题是：不敛财，政府无法集中力量办大事，但如果敛财，就难免会与民争利，并滋生腐败让百姓困苦不堪。无论怎样做，似乎都有着无法解开的死结，桑弘羊之问一连困扰了中国2000多年，直到如今都没有很好的解决。

其实，桑弘羊和儒生们都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桑弘羊的盐铁专营政策之所以给民众造成了巨大的危害其实并不在于他对经济利益的垄断，而在于财政支出的无度，汉武帝不知节制的财政支出逼迫桑弘羊不断加大对经济的把控力度，进而加重了政府对民众的剥削，原本只是把控盐铁等关键资源，但仍以自由经济为基础的的国有专营进而变成了完全垄断市场流通和定价的计划经济，最终给民间造成了无法想象的灾难。

谁来监管汉武帝的挥霍？

无论是桑弘羊还是儒生们，都没有想过，那就是消灭匈奴真的需要那么多钱吗？从民间汲取来的财富，有多少用在了汉匈战争，又有多少被汉武帝依照个人私欲而挥霍，无人知晓。

对于汉武帝来说，消灭匈奴仅仅是他的人生目标之一，他最大的目标始终是长生不老，像轩辕黄帝一样羽化成仙，正因如此，他迷信方士，不断出游，并兴建宫殿以求赢得神仙的青睐。

即使是在汉匈战争最焦灼的时候，汉武帝依然没有放松对长生不死的追求，他宠信方士少翁和栾大，动辄赏赐其采邑上千户，并为其修建豪宅别墅。其中，最受宠爱的栾大，汉武帝不仅将御用的车马、帷帐赐予她，还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她，并与其称兄道弟，不将其视作臣子。堂堂的大汉天子竟然和一个坑蒙拐骗的方士结为亲家，足见武帝之昏庸。

栾大受宠后，不断伪造出虚假的神迹迷惑武帝，搞得武帝为了见到神仙频繁出游，每次出游动辄上万人，足够吃空一个郡的财政，使得接待他的郡长，经常因为无力接待而畏惧自杀。此外，为了取悦神仙，武帝还动辄修建宫殿，滥用民力，只为得到神仙的垂青。如果说抗击匈奴事关国家利益，那武帝追求长生不死的巨大花销难道也符合国家利益吗？

像汉武帝这样挥霍，国家要向民间汲取多少财富才能满足武帝的贪欲？纵使有桑弘羊的盐铁专营，但武帝依然觉得钱不够花，最后甚至鼓励民间举报隐藏财富的富户，并许诺举报人可获得富户一半的财产，天下的财富，顿时全落在了汉武帝手里，而天下的告密者和酷吏也如雨后春笋般壮大。

儒生们不停指责有关官员贪污腐化，假公济私，殊不知公器私用最严重的恰恰就是汉武帝自己。

问题的根源：无法遏制的财政支出和绝对皇权

无论是桑弘羊还是儒生们，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在于无法遏制的财政支出，而过量的花销其根源又在于汉武帝。

在绝对君主制下，几乎无人能有效制衡君主的权力，如果是软弱的君主在位，大臣还能通过威吓迫使其妥协，而如果是汉武帝这样的强人，限制皇权则绝无可能。西方议会制的一大优点就在于能有效节制财政的支出，英国在都铎王朝时期就已经规定了君主的财政计划需要得到议会的批准，这直接断绝了个别统治者好大喜功进行挥霍的可能。（随着选举权扩大，这一功能日渐丧失）这种对君权的限制，在古代中国显然是不可能的。

既然无法限制君权，就无法阻止因君主挥霍而飙升的政府支出，那盐铁专营就势必会演变为与民争利，让天下人受苦受难的恶政。天下百姓并非毫无良心，目光短浅，如果是事关国家利益的大事，他们甘愿为此而牺牲，但是问题在于，有谁能保证他们辛苦捐出的血汗钱真正用在了实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