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技公司赴美上市时代的终结 科技势力成熟的背后是倒退

全球的投资市场正在发生巨变，一边是蚂蚁集团冲击全球IPO记录，有望成为A股首个市值过万亿的互联网公司。另一方面是美国股市的不确定性：大选进入白热化，疫情面临第二波爆发，FANG科技巨头股价集体下挫，中美贸易战持续发酵。

在国内资本环境不断向好，和海外市场动荡不安的情况下，那些上市和还未上市的中国科技公司会面临怎样的变化？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创造一下》邀请到了前美国私募股权投资公司Centerbridge Partners（中桥）的基金投资人Daniel Liu，探讨美国对中国科技企业的政策，中美贸易战对美国投资者的影响，以及中国科技公司市场准入的未来。

Centerbridge成立于2005年，是一家私人投资管理公司，管理约290亿美元的资产。此前曾投资于美国汽车生产商达纳，无线卫星合资公司Ligado Networks，以及IBM的Watson Marketing平台。

创造一下：如何看待蚂蚁没有选择在美国上市？

我觉得蚂蚁应该算是一个里程碑，它代表了中国企业的崛起和市场成熟。在过去10年中国有上百家独角兽企业，估值动不动就十多亿美元。可以说中国经济领头产业已经从过去的电信油化向互联网和科技转型，在AI、电商、社交、游戏、机器人这些领域都有顶尖的公司驻扎。而在短短20年前，叫得上名字的就一个联想，当时美国人听它名字还认为是一个做甜甜圈的公司。

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是中国资本市场的变化，金融资本和法规在短短20年内诞生，在最近5年内大改革，A股建立科创板，H股允许不盈利，同股不同权的公司上市，我们在全球范围内从没看到这么快的变化速度。

创造一下：美国政府对于这种变化持什么态度？

欢迎和不欢迎吧。中国企业的崛起，美国投资人是最大受益者之一，我记得在去年有这么一个统计，说是在海外上市的中国互联网公司已经有1.4万亿美元的市值，相当于整个A股市值的1/3。这些公司由中国人创立，在中国运营，大部分用户也是中国人，可当它们给全球投资者带去巨额回报的时候，和中国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但最近几年，这种欢迎的态度发生了一个大转弯，在我看来，这种转变更多是政治上的。2001年“911”之后，美国政治的主题是反恐，恐怖组织是最大的假想敌。但从2017年之后，这个对手变成了中国。你可以从很多电视台和辩论节目中发现这个变化。大家不再谈反恐了，而是谈中国是否会取代美国成为一个超级大国。

当然了，面对中国你的方式不可能是恐怖主义那一套，它更多体现在商业上。在商业领域，中国的科技崛起就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元素，这种技术层面的掌控不仅仅是谁来制定标准的问题，而是通过技术的商业化，所投射出来的地缘政治的影响力。

“电视台和辩论节目中，主角慢慢变成了中国”

创造一下：大疆和华为的遭遇，算是这种影响力的表现么？

你可以这么理解，在我看来，政界禁止华为和大疆，不是因为它们是否真的非法收集数据，也不是因为它们制定了5G和无人机的业内标准，最本质的是因为它们是中国企业，所代表的中国力量让美国感到了恐慌。

创造一下：美国资本市场对此是什么态度？

我觉得华尔街是非常被动的。这个很有意思，我去年看了一个话剧，叫《汉密尔顿》，讲美国开国元勋汉密尔顿的故事，当时华盛顿让他选职位，当财政部长还是国务卿，他毫不犹豫地选了财政部长，后来证明，这个选择相当正确。因为美国的崛起，很大程度上依托华尔街的影响，经济的影响力要大于政治体系。

但现在不同了，政治的力量大于经济，这点在特朗普政府上格外突出。比如最近美国参议院通过的《外国公司问责法案》，说白了就是针对中国。那在政治上敌对中国后，华尔街对于中国科技股也会产生排斥反应。在明面上就是强制要求中国科技企业提供年度审计报告，这个在以前几十年内都是没有的，中国政府甚至不允许中国企业向美国证监会提供这些文件。另外一个就是加大审查力度，对中国企业采取更严苛的考察，甚至有些分析师会刻意去降低中国科技企业的买入评级。

创造一下：美国政策上的变动，会影响已经在美国上市的中国企业，那是否意味着两国未来在科技投资上的交集越来越小？

是的，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美国资本对于中国科技公司投资额的下降。我之前所在的公司并没有停止向中国投资的计划，但的确预演过这种可能，我们做过一个假设：中国科技企业不到美国上市，而都像蚂蚁那样在本土上市会怎样？

很可能的结果是，我们的投资人（基金基民）就会认为中国企业在内地上市是一个不可控的状态，他们熟悉美国的监管制度和体系，知道企业在美国那个市场环境下犯错的成本，比如瑞幸。相比较来说的话，中国股市不过30来年的光景，历史可谓非常短，对于公司违法事件的处罚也是非常宽容，造假顶格的处罚也就几十万人民币，这个在美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中美股市和中美大学非常像，美国是宽进严出，中国是严进宽出，给你设立一大堆高门槛，你争破了头皮进入就万事大吉了，基本上怎么折腾违法都不会被退市，美国正好相反，小公司也可以上市，但是你别玩虚的，玩虚的就给你清退，你业务不好也会被清退，美国每年退市的公司有上千家，中国是个位数。这种中美的差异非常多，中国科技公司在美国上市，美国人看不懂，但知道你背后有海量的用户，他们就敢注资。但你在中国上市，看不懂的东西就太多了，没人愿意投这个钱。

反过来也是如此，当年中国搞CDR（又称独角兽基金，让在海外上市的中国公司回归A股的一种方式），号召这些科技企业回国，李彦宏和马云自己都出来说时刻准备着，到最后谁也没回来。但现在不一样了，华尔街持续针对中国，就会影响中国企业的积极性，甚至出现集体逃离美国资本市场的情况。

创造一下：如果你们预想的情况出现，对于中国创业公司会意味着什么？

也不是一个好事情。我们拿风投举例（早期风险投资），美国人喜欢通过资本运作的方式，之间或间接参与中国私人企业的创业潮。以前的中国风投都是西方资本主导，大摩、高盛，甚至有不少私人投资者。现在的企业，你看上去有很多都是中国的风投机构，你也能叫上徐小平、张颖这种投资大佬的名字，但实际上，中国很多大基金背后还是美国的钱，来自美国的大学基金和养老基金。跨境资金对于中国科技企业的增长功不可没，如果未来两国在科技投资上的交集变小，流向中国的资金就会断流。

这个从数字上就说的明白，2019年全球的风险投资额大概是小三千亿（美元），这里面美国占比多少呢？整整一半，中国只有大概20%。很多中国创业公司是，拿着PPT去美国忽悠一笔天使或者Pre-A，靠着这些大牌的背书，再去找中国那些投资者。在中国公司在美国上市减少的情况下，新的创业公司在资本方面也会面对新的压力。

这说到底还是地缘政治的影响。投资者看的是大趋势，比如当年美国基金投资联想，是看到了电子产品的生产供应链从欧美向中国的转换。如果当时是一个中美贸易战的趋势，我相信什么联想啊，门户啊，BAT啊都会被公司里的投资决策者否决掉。

创造一下：你觉得谁会赢得大选，其结果对于未来中国科技股会有什么影响？

首先我要说我完全没有政治偏见，因为我在美国也没有投票权。我就说说事实，从目前民意统计来看，川普是落下风的，但是我可以透露一个很有意思的数据，叫义乌商品城的小商品指数。美国大选就是一场秀，要买很多宣传用品，比如帽子、slogen牌子、旗帜、衣服、贴纸、胸牌这些东西，它们95%以上都来自义乌。谁的订单数量高，就说明他们宣传上投入的成本越多，获胜的可能就越大，从16年川普上台，到奥巴马，甚至再往前推，这个购买指数的准确率没有错过。

“义乌商品城的小商品购买指数，在过去没错过”

假设是川普上台，他过去一直在吹嘘的一个政绩就是美国股市涨的如何牛逼。如果美股中逃离的中国科技股越来越多，对于股市的整体增长来说肯定是不利的。在现在的不确定下因素下，比如疫苗，美国新增感染人数等等，美国股市还有暴跌的可能，所以放松对中国企业的束缚也是有可能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特朗普当选后，为了转移公众注意力，继续加深对中国科技企业的敌对，可能会出现更多的Tictok事件。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非常不成熟的表现，在一个成熟的资本市场中，交易市场的国际性，流通性和丰富性是非常重要的。美国对中国科技企业的投资，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帮助美国金融市场拥有了今天的成就，政府现在要和中国科技和资本脱钩，这本身是一个非常愚蠢的行为。

在采访中，我们看得出美国投资界的态度：对于政治的妥协，对于科技股的心态变化和对于未来的担忧。在过去20多年里，美国资本的注入是中国科技企业发展的兴奋剂，而美国投资人也通过中国企业一次次的赴美IPO里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而现在，这稳定的双向投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双边的资本流动也不断缩水，逼迫中国企业开始投身美股以外的资本渠道。

蚂蚁的上市，和这两年密集在港交所、科创板上市的公司，反映了中国科技势力的增长和市场的不断成熟，但这种成熟的背后也是一种令人惋惜的倒退。地缘政治的力量正在改变中美金融关系，在改变中国科技企业长久以来的资本发展模式。

我们无法预测这场变动会如何收尾，但可以预见的是，变化的终点没有真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