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看维多利亚的秘密
一百多年前,狄更斯在《双城记》里皱着眉头写下,“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说的正是19世纪下半叶,英国维多利亚时代。
街上有向公众开放的茶馆,庄园内每天下午都有沙龙和舞会,女人像男人一样抽烟喝酒开枪,数不清的齿轮和轴承在这座工业帝国里隆隆作响。
《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就借鉴自这一时代。
大到街景和建筑风格,小到发型、束身衣与方领蓬蓬裙,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最要命的是女主克拉拉打开秘密之门时,那繁复精妙的齿轮。
©️《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处处体现着导演的齿轮情结,出自预告片
它们旋转、静止、弹开,像是在缅怀维多利亚时代人人敬畏的机械之美,和那股逝去的齿轮情结。
1世纪,来自亚历山大港的工程师希罗,在《自动装置的制作》一书中写道:通过轮轴、杠杆、滑轮和车轮的相互作用,可以完整上演一出悲剧。
©️希罗利用滑轮制造的木偶剧院,图片来自INTERFOTO
倒像是后来的提线木偶和皮影儿。可惜没多久,这项制作技术便失了传,直到13世纪才被重拾。
是法国宫廷里头的达官显贵,差工匠做了些能与宾客互动的机械怪兽。罗吉尔·培根和大阿尔伯特两位学者,更是制出一有问必答的铜质机器人头。
这里少不得要提一嘴达·芬奇。
1495年,他基于人体解剖学研究,绘制出一机械骑士,内有砝码和齿轮,运转时可令骑士移动下巴和胳膊,甚至还能坐立。
©️2007年,依照达·芬奇手稿做出的机械骑士的实体
可若说他是齿轮和曲轴的狂热信徒,那么在他之前的丰塔纳医师,便是这方面的“瘾君子”了。
那厚厚一本子素描簿上,全是些跟齿轮有关的设计,什么四轮自行车、喷火的机械怪兽、借助风能运转的系统,竟无一不是靠齿轮咬合。
真像是有毒瘾一般。
©️从左到右依次为四轮自行车、喷火的机械怪兽和依靠风能运转的系统
到了1657年,又来了个叫惠更斯的男人,依据伽利略的钟摆画,制成了世界第一台摆钟。每个宫廷的君王都以拥有这样一台华贵的机械摆钟为荣。
也实在美,仿佛能窥见彼时傍晚的街市,青年们围在角落打牌,路过的富老头胡须有型,巷尾的穷孩子头发蓬乱,喊着谁要买玫瑰,一便士两朵。
当然是齿轮的艺术。
©️左图是伽利略的钟摆画手稿,右图是欧洲常见的摆钟样式
这种艺术在维多利亚时代达到巅峰。
是19世纪,电报与电灯的发明改变了普罗大众的生活,铁路的建成掀起一场重大的出行变革。
蒸汽机车、轮船和生产车间,到处充斥着齿轮组合带来的机械之美。所以《无名的裘德》里,才貌双全的淑拒绝了裘德要去教堂坐坐的提议——
那还不如去火车上坐着呢。
©️1840年2月22日,世界上第一列蒸汽机车在轨上运行,时速5到6公里,使用煤炭或木柴做燃料,因此人们通常称之为“火车”
就这样,由齿轮组成的充满浪漫审美的精密机械,在工业的震荡中成长起来。它不再是通过咬合动作传递动力的冰凉部件,而逐渐上升为一种情结。
用以缅怀那个逝去的时代。
走了四点钟,已把那气轮停住,渐渐落下。推窗四望,纽约的都市好比是画图一幅,那纵横的铁路,好比那手掌上的螺纹。
西方人怕是百千生也没有想到,这世上第一个有齿轮情结和机械崇拜的作品,竟出自中国人之手。
是1904年,连载于《绣像小说》杂志上的《月球殖民地小说》,作者叫“荒江钓叟”。
真是好悲凉的名字,白话说就是对着一片荒江垂钓的老头儿,还曾辍笔过两回,可知身子骨不好。
他写的是湖南人龙孟华杀人畏罪,星夜里携妻小逃至广东,后搭上日本人玉太郎的空中军舰,一路越南洋过五洲,还游历了月球的故事。
©️《月球殖民地小说》共35回,计13万字,杂志社的画师们依照里头的情节,作了许多奇妙的飞翔机械插图,但此书并没有写完
当真是天马行空,引人拍案叫绝。但跟次年吴趼人的小说比起来,却也不算什么了。
这吴趼人相当于“清朝许知远”,净写些怼天怼地怼空气的玩意儿,美其名曰“谴责文学”。后来约莫受了荒江钓叟影响,转头作起“齿轮小说”来。
叫《新石头记》,是《红楼梦》的同人文,说贾宝玉不再沉溺于儿女私情,开始研究一些高科技。
比方说自动化机械潜艇、能横穿鱼腹的无敌战舰,还跟义和团交了手,当面斥责人家愚昧无知。
©️《新石头记》一经发表就引发热议,不论男女,都痴迷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无异于今日的《三体》
谁能想到,这个连照相机都不敢碰的民族,有朝一日,竟三句话不离机械、齿轮、螺旋桨。
可这到底是打西方日不落帝国传过来的,之后横渡大西洋,在美利坚合众国大显身手,光芒万丈。中国人再怎么写,也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比如1926年,法国作家弗雷德里克·科斯写的《波拿巴的飞行人》,就比《新石头记》专业许多。
背景是18世纪末,工业革命的顶峰,说主人公给滑翔机装上了螺旋桨动力,造出了一架蒸汽飞船,取名“Vélivole”号,送给了拿破仑。
©️《波拿巴的飞行人》
1933年的西班牙小说《马克·万,无敌》,也呈现了机械之美。蒸汽飞艇随处可见,封面上还画着一正在运转中的、由齿轮组合的某种精密机械。
©️《马克·万,无敌》
到了1991年,科幻大师威廉·吉布森和布鲁斯·斯德林合写了一部叫《差分机》的小说,震惊世界。
她注视着天空,注视着那个巨大而优雅的钢铁飞行器的轮廓。在那机器前面,有一群小型无人机上下翻飞,并像风笛一样尖啸着冲向红色天际。
©️《差分机》(左图)的主人公原型是英国数学家巴贝奇,此人在1822年制造出了一台差分机(右图),可以提高乘法速度,改进数字表的精确度
就这样,一个新的、足可将前文所有作品以一言蔽之的概念从这部小说里诞生了:蒸汽朋克。
而齿轮情结,不过是它众多元素当中的一个。
那么蒸汽朋克有多少个元素呢?
飞机、汽车、潜艇,蒸汽、煤炭、石油,束身衣、大礼帽、护目镜、镭射枪。可无论哪一样单拎出来,都会失去蒸朋的味道,变得再寻常不过。
除了齿轮。
1927年的《大都会》,齿轮、轴承、线圈和冒着蒸汽的庞大机械,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地下城里随处可见。且壮观异常,仿佛能闻见机油的气息。
©️《大都会》
1954年的《海底两万里》,柯克·道格拉斯穿着海魂衫,操作着一个厚重的机械结构。阀门、表盘、粗壮的钢铁管,呈现出一种简单暴力的美感。
©️《海底两万里》
这种毫不掩饰的对齿轮机械的痴迷,这种在电影中大量出现的有关旋钮、管道、压力阀和机械传动装置的镜头,就是齿轮情结。
也只有它,能叫人看一眼就知道,那是蒸汽朋克的质感,闪着旧日维多利亚时代的余晖。
可惜,70年代的好莱坞正沉迷于现实题材,于齿轮电影而言,根本没有发光发热的余地。
好在1979年,《两世奇人》上映,里头有一辆时光机器,带着把手、铆接和转轴,像个大齿轮,透出一股浓烈的机械质感和“让想象力夺权”的劲头。
©️《两世奇人》
1999年的《飙风战警》,齿轮、轴承、螺栓螺顶组成的庞大嘈杂的机械装置,更扩张了蒸朋的神秘感,将“怀旧”与“叛逆”两个绝缘的词汇完美融合。
©️《飙风战警》
跨过千禧年,这种镜头非但没有因世界的高速发展而消沉,反而依靠逼真的视效而日久弥新。
比如《蒸汽男孩》,钢琴里的齿轮泛着金属光泽,粗犷异常,你能感到它厚重的喘息透骨而来。
©️《蒸汽男孩》
而2012年的《钢铁苍穹》,终极飞船的驾驶室布景,更像是拥有校准世界的力量。
那里每一个部件都带着它彻骨的凉意,和令人生畏的抵死,裹挟着咆哮与轰鸣在“胸腔”里拔地而起,叫人欲罢不能,叹为观止。
©️《钢铁苍穹》
更忘不了《雨果》,在那个有机械控的男孩手里,所有冰冷的齿轮部件都闪着温柔的光。
也是通过他的修理与组装,那些带着浪漫审美的精妙结构,竟在顷刻间变得如青铜般辉煌。
©️《雨果》
当然、当然,还有《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它如那本40年代的漫画《西游漫记》,设置了带有构成主义和机械感暗示的螺旋楼梯——
©️左图出自1945年的国产漫画《西游漫记》,右图出自《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
亦如1985年的《少年福尔摩斯》、1990年的《回到未来3》和2011年的《雨果》,出现了自中世纪而来的、将齿轮艺术发挥到极致的钟表——
©️上图从左到右依次为《少年福尔摩斯》、《回到未来3》、《雨果》,下图是《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
“咔嗒”一声,女主克拉拉打开了秘密之门,又在酸梅糖仙女的引导下,看见了体积庞大、结构复杂又古朴神秘的机械装置——
©️《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里精密的齿轮机械,出自预告片
分明有石破天惊的声势,却添了一层浪漫的光镍。就好像天空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可细看之下,总能在云层破处瞧出一两点星来。
片子里还有一句台词,“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们的周围存在着动荡不安的平行世界。”
若真是那样,我希望里面布满了齿轮机械,因为它反对一致,拥护多样,反对拘束,拥护狂热。如果没有,那么能看一部齿轮电影也是好的。
为了不至于因现实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