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艺术最像杨过的武功
金庸的艺术与杨过的武功最为相似。
杨过的武功是博采天下武功的众长,他的武功里边有蛤蟆功的成分、有来源于郭靖的成分、有全真教的成分、有古墓派的成分、有九阴真经的成分、有黄老邪的成分、甚至包括丐帮打狗棒法的成分。来源驳杂,风格各异,却都融汇在了杨过的武功体系当中。
所有这些武功都是“用”,而统摄这些的“体”,是杨过的性情。杨过的一生是大爱大恨大悲大喜的。所有这些人生的经历和感悟,最后都化成了杨过卑微与孤傲并存、豪迈与颓唐兼具的性情。而这样的性情,日后便成了杨过武功绝学黯然销魂掌的主旨。
只要杨过是那个杨过,所有的武功最后都是杨过的武功。
那么为什么说金庸的艺术与杨过的武功是相似的呢?因为金庸的艺术也是博采世界文学的众长,古今中外大师与杰作都可以是金庸的“用”,而金庸对中国文化的深刻感悟则是“体”。
在金庸所有的爱情故事当中,可能给所有读者留下极深印象的一个故事,就是一灯大师、瑛姑、周伯通的三角恋。
这段故事显然受到了《一千零一夜》的深刻影响。
《一千零一夜》,第六夜到第九夜,讲的是《渔翁、魔鬼和四色鱼的故事》:一位国王“与堂妹自幼相伴,青梅竹马,终结为伉俪”,婚后很是恩爱,就像国王说的:“她爱我……与我朝夕相伴,相敬相爱,不知不觉过了五个年头。”终于,国王于无意间发现近来王后每夜都在他的酒里放入麻醉药,“等国王喝下药酒熟睡之后,便浓妆艳抹,悄悄溜出便门,一直到大天亮才回来”,国王假装熟睡,尾随王后出了宫门,走进一座城堡。城堡中有一个黑奴,因为王后的迟来而大发雷霆,王后则“站在那个黑奴面前,泪流不止,低声下气”,“再三苦苦哀求,那黑奴才宽恕了她”,“便与那黑奴躺在芦草上亲热起来”,国王挥剑刺穿了黑奴的喉管后,离开了。王后没有看清是国王干的,然后,就剪短了头发,穿起丧服,“整整一年光景,她总是难过、啼哭、落泪”。①但国王并不因为此事而加刑罚于他的堂妹。他甚至允许她在宫中空地上建起了一座“哀庐”,经年累月的在“哀庐”中伤心落泪。
而《射雕》中的段皇爷,同样以皇帝之尊被宠妃戴了绿帽子。段皇爷与那《一千零一夜》中的国王一样爱的深沉,所以他非但没有去追究瑛姑的罪名,反而在周伯通拍屁股走了以后,还是非常的照顾瑛姑,为了瑛姑“郁郁不乐,国务也不理会,整日以练功自遣……”甚至,“一天晚上半夜梦回,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让官女太监知晓,俏悄去她寝宫,想瞧瞧她在干些甚么。刚到她寝宫屋顶,便听得里面传出一阵儿啼之声。咳,屋面上霜浓风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来,就此得了一场大病。”
瑛姑是段皇爷命中的克星。但也正是因为段皇爷对瑛姑那深挚、复杂、纠结的感情,段皇爷才参悟了人生,远离尘世,成为一灯大师。
如果说金庸从《一千零一夜》等作品中获得了很多战术性的灵感,那么,一位法国大师对金庸的影响则是战略性的。
那就是大仲马。
亚历山大·仲马(1802.7.24—1870.12.5)
金庸武侠的宏大格局,与他对历史的借用大有关系。从1955年的《书剑恩仇录》开始,历史就是金庸群侠的舞台。而借用历史,大仲马正是天下第一高手。
金庸曾经说到,他借用历史的原则是“写小说对历史可以虚构,但是对真实的历史不可改变”,他还说:“外国人写历史小说也是这个原则。就像英国的乔治一世上断头台,有些小说就写他临上断头台,很多人去救他,最后救不出,被刽子手杀死了。如果写把这个人救了出来,是不可以的,因为违背历史,但是怎么去救是可以虚构的。”(朱汉民《智者的声音——在岳麓书院听演讲》)②
金庸说乔治一世其实是口误。他举的例子,其实是大仲马的《二十年后》,这是《三个火枪手》三部曲的第二部。达达尼昂、阿多斯等四位火枪手,曾经在英国革命期间担任国王查理一世的护卫。在查理一世陷入敌手后,四位火枪手数次设计搭救,甚至在查理一世临刑时,阿多斯就藏在断头台的地板之下。然而,历史的事实不可改变,查理一世的营救行动最终功败垂成。
再举一个例子,金庸先生的《连城诀》,讲了一个蒙冤入狱的农村青年狄云的故事。狄云在狱中得狱友丁典传授旷世奇功《神照经》,出狱后经历了一番奇遇,终成一代高手,并亲眼见到了当年陷害自己的仇敌一个一个的灭亡。
在《连城诀》中,师徒兄弟可以为了利益自相残杀,父亲可以为了利益活埋女儿,丈夫可以为了利益杀害妻子。故事末段的狄云虽然身负绝世武功,知悉大宝藏的秘密,却连自己入狱前的爱人都无力拯救。《连城诀》是金庸先生调子最沉郁的作品,讲的是人性的贪婪与肮脏。
这个故事其实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的翻版。同样是好人受人陷害而入狱,同样是在狱中得到了宝藏的线索,同样在寻得宝藏后开始了庞大的复仇计划,同样是曾经的爱人无力拯救。但《连城诀》远比《基督山伯爵》更为残酷和压抑。
《基督山伯爵》大仲马
总而言之,无论是大的故事架构,还是小的情节处理,金庸的艺术其实借鉴了世界文学史上的很多经典和杰作。
这些来源各异、风格复杂的情节和素材,却能够被金庸很好的融会贯通。每一个情节不管它来自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能够帮助金庸去塑造人物,去传达主题,共同构成了金庸的一个格局宏伟的江湖。不管它是什么故事,只要运用它的人是金庸,它就是金庸的故事。
那么,金庸统摄这些情节与素材的“体”是什么?
我曾经尝试将金庸先生的飞雪神雕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诸部作品的主题和这些主题所对应的较为常见的情节做了一个简单的归纳整理。请看一看这张表格:
这张表把金庸小说的主题分为三类:关于善恶的主题,关于荣誉的主题,关于权力与秩序的主题。第一类主题与侠客习武的目的密切相关,第二类主题主要探讨了侠客如何在云谲波诡的江湖上求生存、谋认同,第三类主题则与侠客人生与武学的终极目标相关:侠之大者究竟要稳定国家与社会的秩序还是要推翻既有的权力系统以求建立更好的秩序?
如果我们把金庸文学的三个主题从江湖这个背景下拿出来放到更大的社会范围内,就可以发现,金庸的三个主题恰好与儒家提出的人生主题相对应:武学的修习及其善恶之用,对应着人一生中必须经历的修身阶段;关于荣誉的种种故事,对应着人们如何在社会上站住脚做出成绩的问题,是我们每个人在成家立业的阶段必须思考和追求的目标;最后,当一个侠客在江湖上拥有了类似郭靖这样的地位和影响力,或者成为陈家洛、袁承志这样的帮会头目、武林领袖,他就与士大夫一样,必须面临治国、平天下的任务。对应到普通人的人生中,就是要在成家立业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立德、立言、立功。
如果把金庸群侠的人生历程相连,那正是中国传统士大夫(而不是侠客)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后或舍身取义或归隐林泉的故事,在这个大故事中,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角色。
金庸的艺术的“体”,正是金庸对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
金书中的武功往往有一大特点,那就是深厚的内力可以让简单的招式迸发出强大的威力,朽木亦可为利刃。金庸的艺术同样如此:有悲天悯人的辽阔胸怀,有海纳百川的文学积累,有渊博厚重的文化素养,所有的情节和素材都能绽放出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