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女优》：今敏留给世人最浪漫的情书

“怀着对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感激，我就此落笔。”

2010年8月24日，日本动画导演今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他所热爱的世界，但他为无数人筑起的华彩梦幻却未曾有一刻在我们的记忆中褪色。十年弹指一瞬，而他依然是世界动画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他短短十几年的动画人生涯中，今敏用他如此大胆的创意和突破常理的表现手法，融合着从古今中外五湖四海吸取的文化精髓，一次又一次试图触碰动画艺术表达可能性的极限。

在《红辣椒》中，今敏用五彩斑斓的色块和诡异的音乐营造出了梦境独有的荒诞，那无限延长的走廊和飘忽的失重感几乎要把观众也裹入梦中。

而《未麻的部屋》则用巧妙的分镜和忽明忽暗的光影营造出了那份可怖的神经质和无处不在的战栗感，角色和观众的内心一同处在爆裂的边缘。

不管是《未麻的部屋》中歇斯底里的平静，还是《红辣椒》里光怪陆离的梦境，今敏仿佛在用动画触碰着我们神经的末梢，直达我们的内心。在这些五彩斑斓的世界中，今敏对于动画技术运用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让观众时时刻刻沉迷于炫丽的技巧中。而实际上，不仅是技巧，今敏对于感情表达的拿捏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最纯真的感情是什么样？早在2001年，今敏便给出了他的答案——《千年女优》。

一日之内，一生之间

《千年女优》讲述了著名电影女演员藤原千代子的传奇人生。她年少成名，在电影事业上功成名就，而无论在电影还是现实中，她都在不断追逐着少女时代的一段浪漫邂逅留在她心中的那个身影，也是这种追逐伴随了她璀璨的一生。

当《千年女优》开始时，今敏并没有直接让千代子登场，而是让我们跟随着立花源也的脚步，让息影多年的千代子再度坐在了镜头前，向我们讲述她的往事。透过她的讲述，我们仿佛也跟着进入了大正末年那个浪漫的时代。

千代子的言语宛如一张张泛黄的胶片，我们时而跟着她在雪地里奔跑，时而又穿梭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中。一推门，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过去和现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千代子好像就坐在我们的面前谈笑着，让我们倍感亲切。

比起从少女拍到暮年，今敏选择了跳出时间和空间的局限，让故事在临近结尾时开始，让千代子的一生以一种最沉浸而直观的方式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一天之内讲完一生”，看似新颖，却也让我们时常感到熟悉。

它让人想起《呼啸山庄》，想起暴风雨中那个在爱恨中浮沉一世的希斯克利夫，想起暮年的他躺在壁炉前的椅子上，跟来访的客人聊起与凯瑟琳相爱相杀的一生。

它让人想起《百年孤独》，想起断头台上那个在生死间回看一生的布恩迪亚男爵，想起他被绑在绞架上，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回忆起布恩迪亚家族波澜壮阔的百年。

时光随着话语穿梭回几十年前，14岁的千代子在风雪中奔跑时，小希斯克利夫和小凯瑟琳也在荒原中追逐着彼此、嬉笑怒骂着。转眼间，凯瑟琳嫁了人，希斯克利夫出走，而千代子也沉溺在一次又一次无果的追逐中无法自拔。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衰老的样子！”当千代子在十几年后颤抖着哭泣时，希斯克利夫心头旺盛的复仇火焰也在不知不觉中熄灭，他发现，自己也老了。人生仿佛一场短暂而漫长的梦，旁人皆冷眼，只有他们自己在故事的结尾中终于得到了渴望一生的满足，进入了永久的安眠。

 

今敏在《千年女优》中，用在结尾处开始的方式娓娓道来，仿佛人到了暮年，才知一生如同大梦初醒，跨越了几十年的时间而又是如此的严丝合缝，她的人生就这样悄悄抵达了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仿佛在《千年女优》的身上，看到了经典文学作品的延续。

恩情，跨越千年轮回

谈到《千年女优》时，我们很难不将它定性为一部追逐真爱的作品。

在故事中，千代子邂逅了一个被追捕的画家。当他们许下在北海道相见的约定却又因战乱被迫分离后，千代子便几十年如一日地追逐着自己的“初恋”，她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去见他。在她的第一部戏中，千代子迟迟无法入戏，而她对这份思念的自我暗示才使她最终进入了角色，以至于每部电影中，她都在演绎着那个追逐着画家的自己。

从公主追逐夫君演到忍者追逐主君，从艺伎追逐浪人演到华族小姐追逐思想家，哪怕进了牢房，面对旁人冷嘲热讽，也要说出“每天每天，我只会更爱他”。

爱情，似乎是整部电影脱不开的主题，但我们看着看着，却总是会发现一些不妥之处。

首先，千代子忘记了画家的长相。俗话说得好，你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还敢说爱他？

更重要的是，“初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喜欢她，唯一的绝笔信中，说的还是“为了报答你救我的恩情，到时一定请你来做客，和你约定在北海道相见”。

 

诚然，日本人含蓄，表白的时候都不说喜欢，而是说“月色真美”。但花前月下的美好景色，却不能与牢狱中的生死相隔同日而语。当两人即将永别，却依然在绝笔信中只强调被以前搭救时许下的承诺，如果还要说这是喜欢，未免有些违反常识了。

今敏让画家说出“报恩”，绝非“月色真美”那般唯美而轻巧，而是更加深刻的羁绊，甚至“报恩”本身就是比“月色真美”更加厚重的文化。千年女优，何谓千年二字？他们二人在无数部电影中经历的剧情，仿佛横跨千年报恩的轮回，有恩没报，便无法成佛。

 

他们几世的恩情到底是怎样的？

第一世，他们是夫妻，夫妻之恩，长相厮守；

第二世，他们是君臣，君臣之恩，舍命相救；

第三世，浪人与艺伎间露水情缘，却也有了过命的交情；

直到现世，千代子想要的，也不过是“救出他”，宁可被关进牢房也不透露他的下落。

一句喜欢就能概括他们之间的牵绊吗？如此丰富情节，要如何用单单爱字来概括？

而这些由报恩串联起来的跨越几世的情缘故事，我们其实也很熟悉，那便是深受佛教影响的中国民间传奇故事——《白蛇传》。

白蛇为了报答牧童救命之恩，修炼千年化作人形，千方百计终于和这一世的他相遇并结为夫妻，这和千代子轮回千年追逐画家的剧情竟是那么的相似。很多人说这是爱情故事，我无法否认，毕竟男女之间的报恩无外乎以身相许。但千年之后，牧童早就不是那个牧童，白素贞也早就不是以前那条小蛇了，只有“报恩”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种感情比喜欢更加深厚，比情爱更加绵长。

如果是简单的爱情，或许沉醉一世之后便会忘记，但如果有恩，无论你是书生、画家、大名还是思想家，亦或我变成公主、忍者、女学生还是华族小姐，不管我们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你，努力去见你。

浪漫不死

影片的最后，千代子的故事迎来了尾声，那部在地震中戛然而止的电影仿佛随着她再度开启的追逐般，在幻想中终于得以圆满。当她坐上宇宙飞船驶向那片浩瀚的星空时，她的一生也在那句经典的台词中悄然落下了帷幕。

“我喜欢的不是你，而是追逐着你的我自己。”

在当时的2001年，这句话让无数观众醍醐灌顶，恍然间明白了她追逐的意义，而今敏也仿佛通过在千代子之口鼓励着我们：勇敢地追逐吧，哪怕没有结果，因为追逐时的自己是最美好的。

然而二十年后的现在，这句如雷贯耳的名言却已经变了味。“不要再追了，你只是沉溺于喜欢TA时的自己罢了！” 我们说出这句话时，往往不是在自我安慰，就是在劝他人放弃无果的追求。

如此这般，难道《千年女优》是在劝退我们吗？显然不是，但这句话单拿出来实在是太容易被曲解，甚至显得俗不可耐，和那些情感鸡汤如出一辙。不知今敏在世，他会作何感想。这种时代的错位感是如此的刺眼，那么《千年女优》故事本身又是如何呢？

当我们回看《千年女优》时，就会发现，早在14岁的千代子奔跑在雪地里时，在她摔了一跤又爬起来却眼睁睁开着火车开走时，在她跪坐在地上喊出“我一定会去见你的！”时，故事的结局其实就已经写好了，而一切的感情也在这一刻注定了。

这一刻到底是怎样的时刻？

千代子和画家之间永远隔着那个到不了的明天，就像那轮未满的月亮，预示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你喜欢的不是他，而是追逐着他的自己”，你真的能忍心对那个满怀着期待与焦急的怀春少女说出这句话吗？

千代子跪坐在站台上的身影，总是让我想起《伊豆的舞女》中的薰子。“我”在去伊豆旅行的路上遇到了舞女薰子一行流浪艺人，并对她产生了若有若无的爱慕之情。当“我”最终踏上回家的客船时，薰子也是这样站在码头，执拗地不肯对“我”告别，仿佛在心里期待着客船会掉头。当她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客船的远去被击碎，她才拿出手帕开始挥舞着，“我”和她的距离，这下真的是越来越远了。

 

少女的心绪就像火车头冒出的灰烟，又像是雪后迷蒙的雾气，如同“我”和薰子，永远隔着那层薄薄的纸墙、那一两米的山路。她的鼓声驱散了“我”的不安，她的话语在“我”的耳边缠绕，“我”不知是“我”追着她还是她追着“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走了好远，而我们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那里面装满了纯真和朦胧。

千代子心中的噩梦、那个扼杀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刀疤警察，如今也垂垂老矣，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千代子面前时，故事断裂了。千代子不得不从梦中醒来，去面对画家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在无穷无尽的追逐中，她抛掉了作为传统女人的生活轨迹，抛掉了追求者，凭借着一个念想，她甚至挣脱了时间的束缚永葆青春，但当她追逐了多年的人化作缥缈的幻影时，这份念想也消失了。当她看到画家对她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画中时，她失声痛哭了，这一哭仿佛哭出了她少女时代全部的执念和伤感。

可在那之后的三十年，千代子虽然退出了影坛，却从未放弃过追逐，因为追逐已经不再是对那个画家的坚持，而是回归了自己的内心、让自己永远保持着纯真，她的人生就如同她最后的那句话一般纯粹。

直到那时，她虽然已经青春不再，但那一份对感情的赤诚和纯粹让她超越了生死，让她的浪漫变成了永恒。当她乘上飞船，她仿佛将这浪漫洒向了整个宇宙。

或许，这才是今敏想要留给这个世界的那一份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