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风云2》连载三 五月的悲怆
腕表公司这次对中国市场期待很大,不仅设计上极具传统的中国特色,广告也准备拍成一部微电影的形式。电影的创意来自很多年前赫本拍摄的一个巧克力广告,赫本扮演的是公交车上的一位平凡少女,车子被堵在一个有着希腊浓郁特色的集市上,赫本很着急,这时一位帅哥驾驶着一辆炫目的跑车停在她的车窗旁,朝她按了按喇叭。她欣喜地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下下了车,坐上跑车。帅哥递给她一片巧克力,她掰下一块放进嘴里,脸上的笑容就像娇艳的鲜花样徐徐绽放。这情节其实真没什么出彩的,可是赫本那么靓丽,笑容那么甜美,帅哥那么英俊,街道古老又繁华,远处还有大海,又有爱情,这还不够浪漫,不够打动你吗?
腕表公司的思路也差不离,切合腕表的特质,这是一个和时光有关的励志、忧伤的爱情故事。
许维哲的目光先温和地转向琥珀,琥珀眼角眉梢没有一丝变化,他扬着眉笑道:“创意确然很感人,只是结局为什么要这样悲伤呢?世人不是都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吗,可不可以设计成两人因为误会分开几年,然后误会解除,两人最终相伴到老?”
广告总监一时愣住了,他只是走过场礼貌地问上一句,并不是真的想让两人提个意见出来。他带过来的创意是经过无数次修改,各个部门都已审核通过的,非常符合腕表在市场的定位,也非常成熟,没想到他们还真有想法,而且这个人还是许维哲。琥珀的性格不太好,这不是什么秘密,要是有什么不同想法,他以为肯定是琥珀!
虽然许维哲的想法是以建议、商量的口吻提出来的,神态谦逊、温雅,笑容和煦,似乎可有可无,广告总监却是一点也不敢敷衍。
“因为这次腕表面向的是生活品质精良的人群,他们从不追赶潮流,却永远不会被时代所淘汰,这就是经典。论经典,喜剧远远不及悲剧,悲剧戏剧性强,感染力深,就像莎士比亚的几幕悲剧也是比喜剧上演次数多。喜剧,大家一笑而过,而悲剧,则会在人的心里停留很久很久,说不定就是一辈子。”
“悲剧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那是别人的故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想谁都不希望有遗憾。要知道,遇到一个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并且相爱的概率,可是很低哦!”
如果没有看错,广告总监依稀在许维哲满溢着笑意的眼中看到了执着的、不容反驳的意味。难道这是演奏家的职业习惯?演奏的时候,人与曲子合二为一,他这是把自己也代入了故事中吗?上帝,这要他怎么说呢?你们看的是故事,我们看的是市场。
他只能祈愿琥珀是个明白人:“琥珀小姐,你认为呢?”
琥珀确实非常明白:“我们不是专业演员,你们创意再好,我们演不来,有什么用呢?”
广告总监忙道:“这个不要担心,你们只要本色出演就行,拍摄的时候大部分是侧光,一两个镜头的正面特写,不需要什么演技,后期我们都可以弥补。就连演奏部分,也不是现场录音。”
“我们只要做出演奏的样子?”
广告总监翻看了下方案:“你演奏的镜头都是朦胧的远景,演出演奏的样子就行,许先生有音乐会的镜头,倒是需要真实演奏的。”
一直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应该感到庆幸和暗喜,琥珀的心里面却涌上漫过发顶的悲凉,如浪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地席卷而来,将她一次次从浪顶抛向浪谷。她终究成了别人的拖累,成了一个需要千思百虑掩盖的秘密。《百年孤独》里有这么几句话: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是的,无法止歇,无法回避,无法逃脱,只能承受,这就是该死的、讽刺的人生。
“琥珀?”搁在膝上战栗不已的手被另一双手握住,许维哲漆亮的眸子关切地看着她。
“能换首曲子吗?”琥珀很快便镇定了,她抽回自己的手,“这首曲子的感情太深沉、浓烈,如泣如诉的自我挣扎,像黑暗的云团,让人胸闷,和情节不太相配。
广告总监还真没想到这个,柴可夫斯基的这首曲子,很多电影的背景音乐都用过,名字也切合,他就直接拿过来用了。
“那用什么曲子呢?”
“Dreaming就够了。”
广告总监也不是一点都不懂,他顿了下,说道:“这首钢琴曲不是NewAge风格吗?”
“对,但并不比古典钢琴逊色,曲风缓慢恬静,带着丝丝淡淡的忧伤,很唯美、空灵。”
“我们回去开会再讨论下。”只要不动创意,一切都好办。
华城虽然有个硕大的水面叫海,但其实是个人工湖,大海的景点还是得去海边。广告总监决定将拍摄地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放在华城,一部分在海滨城市青台。这样的话,拍摄时间可能要拉长点,还好琥珀和许维哲现在的时间都比较宽裕,没什么问题。
约定好一周后开始拍摄,广告总监就急匆匆地走了。
下午的咖啡厅,有两桌客人像是在谈业务,笔记本开着,文件散了一桌。还有个学生模样的,窝在角落里,不知是不是在赶论文,整张脸苦大仇深地挤成一团。然后就是许维哲和琥珀了,琥珀喝的是意式咖啡,许维哲是美式,广告总监那杯已经被服务生撤下去了。
“谢谢你,维哲!”费了很大的劲,琥珀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她不是第一次拍广告,花那么多的钱请个演奏家,怎会不需要真实演奏,显然是许维哲和他们沟通过了。
“我说过,一切有我呢!可惜美中不足,好不容易和你合作一次,还是这么个情节!”许维哲很是不能释怀。
“广告而已,不必在意。”
“不在意,你干吗还要换曲子?”哪怕是反驳,许维哲的声音里也含着笑。
“我一直觉得老柴的音乐,既不古典,也不浪漫,它就像俄罗斯冬日里的旷野,北风嘶叫,土地冻裂,突然出现一大片白桦林,你不会感受到生命的坚韧,只会感到凄苦和荒凉。这样的音乐,用在一个无病呻吟般的广告情节里合适吗?也许我有点矫情,但我始终认为,大师的音乐值得被尊重,不能这样随意对待。”
“这样的话,我觉得我该坐正了听!”许维哲连忙正襟端坐,做出认真的样子,逗得琥珀眼角眉梢弯了起来。她只说出了一部分原因,还有另一部分,是琥珀不愿意和别人一同听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年夏天,小哥哥抱着她,滴落在她脖颈上的泪,是那么的烫,烫得她小小的心都涩涩的、沉沉的。
刚学琴时,接触的曲目都是简短而又轻快的,大概是到了第三年,她才知道小哥哥最后一次弹的那首曲子是老柴的《悲怆》。贝多芬也有一首曲子叫《悲怆》,从他的《命运》里就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个无比刚烈的巨人,即使他身隐黑暗之中,也能超越今生,自创光明。他的《悲怆》有着一种英雄主义,且充满神学情怀。而老柴的《悲怆》,深渊就是深渊,悲伤就是悲伤,绝望就是绝望,黑夜就是任何光都穿透不过来的黑。他是真的走不出来了,在这首曲子首演六天之后,他与世长辞。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琥珀已经没那么耿耿于怀于小哥哥为什么要弹这曲子、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只是,那时候,她的手臂太短,不能抱住他,如果再遇到,她只想张开双臂,好好地给他一个拥抱。
拍摄就在一周后,许维哲提醒琥珀向盛骅早点请假。
“不要太早,走的时候和他说一声就行了。”一提盛骅的名字,琥珀的心里就翻搅着各种复杂滋味。
“他现在对你的要求放宽了?”许维哲看她抿紧的薄唇,看她清澈的漆黑的瞳仁。她的眼睑上有一条细微的纹路,仿佛天边的天际线,让他觉得,她与他如此近,又如此遥远。
“怎么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琥珀很不自然地错开了许维哲的视线。
许维哲自嘲地一笑:“我也领教过了,他真是一位严师!那天在酒吧想在他面前好好地表现下,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让他误会了。”
“这些小事,他不会放在心上的。”琥珀很不愿意提这件事,一提就觉着烦。
“在他眼里,什么是大事?《肖邦作品全集》的出版吗?”
许维哲并没有特别的情绪,可是琥珀却听得一惊:“这本全集有问题?”
“我不太清楚,只是看到今天很多音乐论坛都在转载一篇文章,说那本全集其实是江闽雨的作品,你看!”许维哲从手机里调出网络上那篇文章,是英文版。文章里说盛骅之所以成为肖邦大赛的资深评委,完全是因为江闽雨的帮助。江闽雨年轻时参加过肖邦钢琴大赛,名次很好,这么多年在汉诺威,也是偏向于肖邦作品的教学,他才是真正的肖邦专家。而盛骅一没拿过肖邦的钢琴大奖,二没开过肖邦的专题音乐会,怎么就成了肖邦专家呢?没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这一次,盛骅趁江闽雨出了意外昏迷不醒时,剽窃了江闽雨多年的心血之作。
“完全是无稽之谈!”琥珀拍案而起。江闽雨出意外是最近的事,而那本作品集都快出版了,那些人不会以为出版一本书,是今天缴稿,明天就能上市吧?更让人无语的是,这样一篇明显漏洞百出的帖子,竟然还有人信!下面的回复有几百条,有人甚至说盛骅是古典音乐界第一大骗子。
“这人就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不过,也说明了盛骅的那本全集确实不错,不然,不值得别人这么搜肠刮肚地编出这么一篇东西污蔑,这是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
许维哲深深地注视着气得不轻的琥珀,像不小心咬了口黄连,从口到心都是苦涩。
“我要回华音了。”琥珀再也没有悠闲品咖啡的心情了。
她着急去看盛骅吗?去安慰他,告诉他自己相信他、支持他?许维哲不愿这样想,但他偏偏就这样想了,心里突然有种不拽住她,就再也见不着她的恐慌。
琥珀讶然地看着许维哲紧扣着她手腕的手。
“我送你!”许维哲极力坦然道,另一只手拿起琥珀搁在椅中的背包。
推开挂着一串风铃的大门,外面依然是热浪滚滚,没有一丝风,马路都像被阳光蒸得要化了,树上的蝉鸣声撕心裂肺般。
许维哲是有驾照的,但凯尔不同意他开车,凯尔自己对华城的交通不熟悉,于是许维哲出行都是请酒店安排车。司机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这种天气,要是停在路边,方便是方便,但在里面等着的司机,哪怕冷气一直开着,也不太好受。所以这条马路上,划了无数个停车位的,除了一辆白色的宝马,其他都空着。琥珀在咖啡厅是朝着窗外坐的,那辆白色的跑车,她记得她刚坐下不久就停在那,现在还在那,没见人下车,也没见人上车。
这辆车实在太显目,许维哲也下意识地看了几眼,当他准备收回目光时,车门开了,一双修长的腿从里面站在了明亮的阳光下。许维哲笑了:“虞亚,你怎么在这?”
隔着马路,隔着被炙烤得有些变形的光线,虞亚的笑容像被冻住一样,挤得很艰难:“我在等朋友。”
“外面热,你快上车吧!回见!”许维哲挥了下手。
“好的!”虞亚的目光从许维哲牵着琥珀的手上移,定格在琥珀的面容上。琥珀只是朝她淡淡颔首了下,便不再注视她。她热晕头了不成?把她当谁了,看她的眼神像放箭似的,箭头还很准,直中靶心。
司机把车开过来了。经过第一个红绿灯时,琥珀不经意地掉了下头,发觉虞亚还暴晒在阳光下,朝这边翘首张望。
“她是不是喜欢你?”不然怎么解释这种行为呢?
许维哲没有否认:“小女生就这样,今天喜欢这,明天喜欢那,其实她根本不清楚什么叫喜欢。”
“也没有很小吧!”琥珀记得去看赵怜惜演出的那天晚上,虞亚叫住她,递了张名片给她,那神情、那口吻,一点也不天真可爱。
“不管她大与小,我早就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
“呃,真的,谁啊?”
许维哲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温柔得让人无法错认的微笑,深情款款的意思简直要从纸面上透出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裘大经纪人简直愁死了,两个挂职音乐指导的人,从周一到周三,连着三天都没露面了,红杉林练琴是很勤奋,可是练得怎么样,他听不出来,曲目的选择有没有问题,他回答不上来,这周的酒吧演出到底还要不要演啊?
周四这天,裘逸实在忍不住给盛骅打了个电话。他没敢问盛骅为什么没过来,他只是恰当地表现了下对琥珀的担心,一个女孩子,还是个外国女孩子,孤单在外求学,没亲人,没朋友,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能出什么事,无非是为许维哲和他赌着气。这真是无处说理了,敢情委屈的人是她啊!盛骅的白色绝影刚好进华音,从琴园旁边经过时,目光一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踩刹车,推门下来,恼火地朝里面走去。走到半截,一缕香气随风飘来。
琴园里,名贵的花很多,景致也别具匠心,但有些角落,就任由花草野蛮生长。盛骅记得这种香气扑鼻的花叫甜蜜红木香,花量大,花期长,一年有近两百天都在开花。一株藤蔓,种在墙角下,很快就能伸展出无数根,花开之时,宛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花影下,有一根枯木桩子,琥珀坐在上面,一手琴弓,一手琴,琴盒扔在旁边的草丛上。阳光从花丛里钻出来,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淡淡的金色身形。她不知低头在想什么,专注得他都站在她面前了,她都没发觉。
想必是苦夏,或许饮食不习惯,或许是因为演奏的瓶颈,她像是又比前些日子瘦了点,下巴尖得可以直接当锥子用了。看着这般瘦小,这般年轻,这般懵懂,虽然她的经纪人把她保护得很好,这些年顺风顺水,可是谁也不能保证日后不被人惦记上。假使有一天,她像房楷、像江老师那样被人算计了,她要怎么面对呢?忽然间,盛骅一肚子的恼火莫名地变成了担忧。
这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让你对她一点办法没有,唯有一次又一次的妥协,恨不得心生双翼,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还恨不得一瞬间和她双双老去,不要经受人生的曲折。
但是,现在他们还没老,所以……
盛骅重重地咳了两声。
琥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没有惊讶得跳起来,也没有脸露意外之色,甚至眉毛都没动一下,就仿佛她和他约定在这见面,看见他,说一句:“喔,来啦!”
她想起许维哲说:在萨尔茨堡初见你时,我就像中了魔法,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只是我们那时差距太大,如果我冒昧表白,只怕你会误会我别有目的。当然现在我们之间还是有差距,可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照顾你的机会?不要忙着给我答案。琥珀,你有没有想过,你出道这么久,却只和我做朋友,难道是因为我比别人出众吗?显然不是,那是什么呢,你想过没有?
这需要想吗,自然是因为相处舒服,但这不代表就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啊!
许维哲笑问道:那男女之间的喜欢应该是什么样呢?
她不清楚,大概是想见他,又怕见他,心里面又慌又乱;他说话很难听,却还是愿意忍受着;他有一点难过,你比他更伤心;当别人污蔑他时,急急地替他驳斥;因为他,想变得很强大,能做到自己以为不可能做的事,就像……拉琴?犹如黑暗夜空中的一道闪电掠过,琥珀呆呆地看着盛骅。
盛骅被她看得脸一黑:“别用这样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我告诉你,我是绝无可能向你道歉的。我是你的导师,许维哲只是你的一个朋友,我不指望你偏心我,你至少也得中肯点吧!”
“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生气。”
盛骅嗤笑:“那我问你,如果我和许维哲同时掉进河里,你会先救我吗?”
她摇头。
“你还真是诚实……”
“我不会水。”
“呃?那你会什么?”
“我会……拉琴!”琥珀举起琴弓。
盛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许久,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和许维哲分开后,回到公寓,一个人对着那盘兰草,独坐到半夜,突然就有了拉琴的冲动。
奇迹就这样出现了,一首接一首,一直拉到东方发白。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没有障碍,没有幻觉。她不敢置信,然后今天下午拿着琴来了琴园,起初有点不安,但她确实能拉琴了。
盛骅自胸腔缓缓吐出一口气:“太好了。”这几天,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了。
“我刚刚拉了《如歌的行板》、《预言的鸟》、《致爱丽丝》……你要听吗?”
盛骅板着个脸,郑重告诫:“路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欲速则不达。你现在是可以拉琴的,但不经过我的同意,绝不能上台演出。”她不仅有演奏瓶颈,还丢失了那把“钥匙”,他不知道她现在的真实状态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偶然事件,还是自然事件,如果再出现一点意外,她这辈子可能就玩完了。他不能让她冒一点点险。
“好的!”琥珀很乖地点头,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容上绽放,“你知道我是怎么能拉琴的吗?”
网上那篇污蔑他的文章一直在她脑里盘旋不去,这种事,盛骅出面回应,别人不会买账,但是音乐圈里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来为他说话,就没人非议了。盛骅当然可以请出邓普斯大师,可是如果她还是以前的琥珀,那么,就不用麻烦大师,她可以为他证明。
为他证明,为他证明……她全身的血液流速变快,心跳加速,脸烫得吓人,她下意识地打开琴盒,从里面拿出琴,微微阖上眼睛,感受着心里面奔涌的激情。
哪怕一点快乐,都想和他分享;隐藏的秘密,被许维哲得知,她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他的帮助、承诺,她不觉得温暖、体贴,只有羞耻,而被盛骅一语戳破,她却是心头一松,就像孤单地在沙漠上跋涉了很久,突然看到一棵灌木,终于有个地方靠一靠了……这就是喜欢吧!
哦,原来她喜欢他。
花香悠悠地在空气里飘浮着,草木挥散着青涩的气息,远处的树枝上,有一只鸟啄一下枝叶,咕咕一声,朝这边看一眼。盛骅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感受着身边这一切,感受着时光缓慢地流逝,他觉得自己需要把这一刻牢牢地印在脑海里。“是什么呢?”他对直了她的眼。
手机很煞风景地响了,是主治医生的电话。莫名的,他的心突地一沉。通话时间很短,不过十秒,盛骅“嗯”了声后就挂上了电话。
他从容镇定地站在那里,眼神平淡,好像要和她继续刚才的话题。如果太在意一个人,心灵也就相通了。
“江老师……”她放下琴,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盛骅轻轻点了下头:“五分钟前,江老师……走了。”
她仰起头,心疼地凝视着他,她想亲吻他的额头,亲吻他的脸颊,可是……她只能伸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拥抱住。
盛骅想对她说,我好好地站在这里,不需要心疼,心疼的应该是那个自责、孤单、悲苦了一辈子的男人,那个一生挚爱音乐的男人,那个引导他走进音乐圣殿,教育他、关爱他,如师如父的男人,那个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复出却没有如愿的男人,他就这么走了,带着一堆的遗憾,还留下一个悬案,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繁花似锦、壮志凌云、刻骨铭心、恩怨情仇,终将随风而逝。
他闭上眼睛,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还好,她在!
一个星期后,江闽雨下葬。
华城这年的初夏,雨水特别的多,隔天就来一场雨。被雨打湿的台阶,有点滑。琥珀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抬眼看下前面的盛骅。墓地是一块很大的山坡,墓碑一个挨着一个,很是拥挤,却一点也不热闹。景致倒是好的,坡上苍柏密植,坡下是一块接一块的稻田,秧苗长势正好,绿油油的,像连到了天边。
房楷捧着一束白菊,琥珀是一束白玫瑰,盛骅则是一束白色的满天星。满天星是江老师最喜欢的花,他说这种花性格好,和什么花什么草都能搭配,就像钢琴,给哪种乐器都能伴奏。
房楷难以接受江闽雨的离世,他知道他的情况很不乐观,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太遗憾了。”他看着墓碑上江闽雨的照片。那是一张他在琴房和钢琴的合影,光线很不好,钢琴那么巨大,他坐着,就像被一团浓重的黑影给笼罩着。
“人来到这世上是没有选择的,离开,也没有选择。”谁没有遗憾呢,即使过到一百岁,对这个世界,一样是恋恋不舍。
“刘队知道你忙,就没打扰你,托我给你捎句话,让你放心,他会尽全力破案。”
其实也没忙什么,大部分事都是柳向栋做的,也不知是他提前准备了,还是能力出众,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连这儿紧俏得不行的墓地,柳向栋也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给江老师占了个位置。盛骅想过问一点,他就说我来,我来,你太年轻,懂什么?盛骅就答谢下来吊唁的亲友,还有陪伴江老师。江老师一直在国外生活,国内的亲友不多,很多是慕名而来,叹息一声,并不是太悲伤。最悲伤的是柳向栋,火化前,他握着江老师的手,叫着“闽雨、闽雨”,放声痛哭。
虽然时间急促,但是江闽雨的葬礼却是体面又不失隆重。
走完所有的程序,柳向栋才坐下来和盛骅理论。他说警察找过他几次,问了他在江闽雨出意外那几天的行踪,还去他家看了看江闽雨住过的房间,拿走了一些东西。他气道:“是你报警的吗?人都没了,你怎么还要这样折腾,就不能让闽雨安静点?闽雨人是极好的,和谁都能相处,从没得罪过人,一句重话都不说,说谁给他下药,我不相信。”
盛骅回道:“你在马路上开车,严格遵守交通规则,你只能保证不碰人家的车,却不能保证别人不碰你。”
柳向栋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碰上了,也就是个意外,又不是故意伤人。”
“那就不需追究吗?”盛骅冷声道,“再说是不是故意,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警察说了才算。”
“闽雨有你这样的一个学生,简直是一生的败笔。”说完,柳向栋拂袖而去。盛骅和他本就是因为江老师才认识的,谈不上情意,以后,怕是再也不会联系了。
“你下周该动身去日本了吧?”房楷问道。
盛骅连着几夜没合眼,眼下的黑影很重,他疲惫地按了按额头:“下周二的飞机。我已经请出版方约了谌言。”
房楷笑了,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别强求,顺其自然吧!最难过的日子我都过来了,以后什么样的日子,我也过得。”
琥珀只在江闽雨的墓前站了一会儿,便走开了。上一级台阶,两边张望下,又上一级,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坡顶。雨停了,但天还是灰暗的,闷热得很,热浪在山林里发酵、蒸腾,起了一层雾,白茫茫的。盛骅的身影一下子就在琥珀的视线内模糊了。她连忙跑下来,突然看到有一个青色的墓碑,上面没有字,也没有照片,在一排排肃静阴冷的碑林中,很是突兀。
盛骅走了过来,她看向他:“这是有人还没下葬吗?”
“不是,是人还活着。”
琥珀以为自己听错了,活着就立碑,这人是有多想死啊?
盛骅的喉结来来回回蠕动了几次,沉声道:“这个人虽然活着,但是怕是病得很重,而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趁自己还有意识,便给自己买好了墓地,这样到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他至少有个去处。”
“这也太孤苦了。”
“他还能选择去处,已经算不错了,还有很多人,是身不由己的。”
“盛骅?”
“叫导师!”
“我不喜欢你这样讲话。”好像感同身受似的,听得她鼻子发酸,心像刀割一样。
“那应该怎么讲?”
琥珀一吸鼻子,扭头下了一个台阶,第四个墓碑,是阿峦,刚刚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阿峦不是个美人,尽管碑上的照片被美颜过了。她和阿亦一点也不像,眼睛很小,鼻子有点塌,鼻侧两边有些小雀斑,脸是扁圆的。但这样的长相在西方人的眼里,就特别有东方美。阿峦很有朋友缘,男生女生都有。不管美不美,这样的年纪待在这里,谁见到都要唏嘘一声,何况她的墓前还放了两盆盛开的茶梅。花朵上挂着雨水,玲珑剔透,映着暗青色的墓碑,看着让人格外伤感。来墓地祭拜,都要说点什么,哪怕是在心里悄悄地说。
琥珀与阿峦对视了很久,只感到心里面苍凉一片,最终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