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之卿卿》:我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你

她的本名不叫余卿卿,而是余莉莉。

民国二十一年,北平,秋,余卿卿那时还叫余莉莉。

余莉莉前不久刚刚从法国回国,恰逢香山红叶漫天时。秋赏红叶,是古都雅嗜,在香山的红叶和香风里,上至文人雅士,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能变身诗人。因此余莉莉也被父亲的学生宋师兄拉了去,好教她这个久居异国的半蛮夷感受一下父亲之邦的风土人情。

红叶季的香山人真多啊,凡枫叶如火处,皆摩肩接踵。宋师兄拉着余莉莉往高处走:“这里太吵闹,咱们去‘鬼见愁’。”

“鬼见愁”即香炉峰,是香山最高处,因山势陡峭攀登艰难,而被北平百姓戏称为“鬼见愁”。

上到“鬼见愁”,果然比下面要清净许多。

但毕竟已经是十月底,高处不胜寒,望着一片隐在淡淡云雾里的红,余莉莉摩挲着手臂,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然后她就听见了来自不远处亭子里的争吵声。

走过去,只见一群学生围坐在亭子里,正七嘴八舌地讨论些什么。每个人的肩上都斜挎着画夹,个个都面孔稚嫩。余莉莉一眼瞥到一个男生胸口上别的校徽,哦,原来这是一群国立美专的学生,八成是来山上写生的。

余莉莉饶有兴味地听他们吵架。

吵架的焦点在于,眼前的香山美景应该用哪种风格来勾勒描绘,是西洋画还是中国画?油画还是水彩?水墨还是工笔?

一个平头穿长衫的男生,显然主攻是中国画:“中国的山水当然该画中国画,西洋画这样粗暴,怎么能体现中国山水的意境?”

另外一个穿西装的男生却不以为意:“谁说中国景就不能画西洋画了?徐先生的《田横五百士》就是用西洋油画表现中国历史,历史尚能表现,山水有什么了不起?要我看,中国画缥缈又不讲求科学,比起西洋画的力度来差远了!”

这两个人一中一西,眼看就要吵起来,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如楔子般插入讨论:“中国画西洋画不过是艺术的不同形式,本无高低优劣之分。中国画讲意境,是中国千年的文化气韵使然;西洋画讲透视与光影,是启蒙运动重视德先生与赛先生的结果,两者各有起源亦各有长短,互相借鉴融合,才是艺术前进之大道。你们的徐悲鸿先生不就是一个融合中西方画艺的大师吗?”

声音自身后来,余莉莉扭过头去,便看见了陆萸之。

民国二十一年的陆萸之,二十四岁,穿珠灰色长衫,面孔文秀,有一双静而含笑的眼睛。

他走进亭子里来,继续娓娓道:“何况,无论中国画还是西洋画,无不因时而变。几个世纪前的西洋画多以宗教为核心,呆板凝滞,不若文艺复兴后那样丰腴鲜活。而近百年来,西洋画也出现了新的流派,比如法国的克劳德·莫奈,我看他的风格,倒有几分像咱们中国画。”

话里话外,虽然看似公允,但显然,他还是倾向于中国画的。

余莉莉扑哧一笑。

这一笑引来陆萸之的一眼,仍旧是很静的一双眼睛,眼神里却带着三两分认真的疑惑。

余莉莉捂住嘴巴,还他一个抱歉的眼神。

陆萸之的话平息了这场争吵,最后,两个男生达成和解,决定用中国山水画融合法国印象派的风格,为今天的香山秋景作画。

陆萸之仿佛是专为做和事佬而来,见事端平息,他朝这群年轻学生和余莉莉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余莉莉忙追了上来。

她在下山的山道上叫住陆萸之:“这位先生,请等一等。”

陆萸之停下脚步,扭头看她,眼神依然是静中带惑:“小姐有事?”

余莉莉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自报家门:“你好,我只是很好奇,你是画家吗?为什么对中国画和西洋画都有研究?”

余莉莉是混血儿,母亲是法国人,她从小随母亲在巴黎长大,也是美术专业出身,莫奈是她最喜欢的画家。

因此她知道,刚才陆萸之的话不是信口胡诌。

她也知道,莫奈这个名字,对于时下的中国而言还有些陌生。

可以随口说出中西方美术的不同和源起,并且对莫奈的风格有所了解,这个年轻人绝对不是门外汉。

然而陆萸之却笑了:“抱歉,我不是画家。”

余莉莉惊讶地微张嘴巴。

这时,有人从亭子里跑过来,追到两个人面前,是刚才那个平头长衫的美专学生。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位先生,我们想请你加入我们的小石潭画社,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

陆萸之的脸上有片刻犹豫,然而最终架不住对方的热情,轻轻地点头:“厚颜加入,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余莉莉不甘被忽略,也举起手来:“我也想参加,行吗?”

男生上下打量着她:“你也懂画画吗?”

余莉莉粲然一笑:“我是凡尔赛美术学院毕业的,现在是《左岸画报》驻北平办事处的记者,我叫余莉莉。”

她转身向陆萸之伸出手:“你好,从今天起大家就是社友了。”

陆萸之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你好,我叫陆萸之。”

余莉莉和陆萸之,就这样相识于民国二十一年秋天的红叶香风之中。

民国二十一年秋天的北平,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故宫博物院了。

这不是个太平的年份,从年初起,东三省沦陷,之后上海事变,商务印书馆在日军的闸北大轰炸中被夷为平地,眼见日本人存有毁华夏文脉之心,故宫博物院便有将故宫文物南迁的想法。

这段时日,故宫文物南迁的消息不知怎么的传到民间,立刻引发了一片骚动和争吵。

有不少人认为,故宫文物南迁的背后,是政府的逃跑主义思想作祟。政府想要像放弃东三省那样放弃北平,这才会携文物南逃。因此,他们极力反对南迁,甚至把这斥为卖国之举。

在这些人里不乏大知识分子,余莉莉的父亲,北大教授,享誉全国的文豪余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甚至专门在报纸上写社论,讽刺抵制南迁。

余先生是全国青年之偶像楷模,他一发话,顿时为抵制派赢得了不少年轻人的支持。

小石潭画社也不能幸免于这场风潮。

这一天,在画社的集会上,不知是谁挑起了头,大家纷纷放下画笔,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件事来。

画社成员基本都是抵制派,他们援引余先生的社论,斥责南迁就是逃跑,甚至讽刺说,故宫博物院是要把这些属于国民的宝物中饱私囊,大敌当前不思抵抗,反而要卷包烩,故宫博物院里真是一群国之蛀虫!

讨论的全程里,只有余莉莉和陆萸之两个人一直沉默。

余莉莉信奉“不知者不言”,她归国时日短,对这个父亲之邦缺乏了解,觉得自己无权讨论这些事情。

而陆萸之……

突然,有人问陆萸之:“萸之,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什么看法?”

陆萸之沉默半晌,静静地回答:“抱歉,我就是你们说的蛀虫之一,我是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的员工。”

坐下顿时一片哗然。

片刻后,有人发难:“是员工也可以有立场。萸之,你到底是什么立场?你赞成南迁,还是赞成留下?”

他们在逼他表态,年轻人嘛,总是想做一个有立场的人,并且总是喜欢逼迫别人站他的立场。

陆萸之淡淡地回答:“若我反对,早就已经离职了。”

他赞成南迁!

社友们露出了义愤填膺的神色,有人讽刺陆萸之:“萸之,你是个学佛的人,佛门最忌执着。有道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所谓文物,本质不外乎砖块瓦砾,你怎么这么看不开?十多年的佛岂不是白学了?”

陆萸之起身:“如来也曾狮子吼,学佛再久,心里总也还有执着放不下的东西。我与各位意见不合,从今天起分道扬镳,我们各自珍重吧。”

他转身走出画社。

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萸之,陆萸之!”

扭过头去,余莉莉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在他的面前站定,双手扶着膝盖,仰头看他:“你走得真快,也不等等我。”

她的鬓角有汗,眼睛里有星:“既然咱们是一起进来的,那也理当一起离开。”

陆萸之笑了:“你舍得离开?”

这段日子以来,每次社里的集会,余莉莉一次不落。她从国外归来,美术功底深厚,漂亮、爽朗,又是青年人偶像余先生的女儿,社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她。

余莉莉也笑了,她的笑容里带了一点羞赧,这下她性格里中国人的那一面悄悄露出一角。

可是她的下一句话,又大大咧咧地展现出她西方人的那一面,她说:“我来画社,不是为见他们,是为见你。”

余莉莉和陆萸之就这样一起退出了小石潭画社。

余莉莉工作的《左岸画报》社离故宫博物院不远,她下班比陆萸之早,每天下班后就跑来等陆萸之下班。黄昏时分,当陆萸之走出故宫,迎接他的,就是午门外倚树而立的余莉莉。

金碧辉煌的北平秋阳里,余莉莉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在满树秋叶的婆娑里,她是唯一的坚定。

他们沿着长安街在黄昏里漫步,陆萸之给余莉莉讲博物院里那些文物的故事,讲轶散的《清明上河图》,讲最终没能保前清江山万古的金瓯永固杯……余莉莉给他讲巴黎,讲塞纳河左岸,左岸的咖啡馆,左岸的艺术家……

十二月的一天,北平初雪,陆萸之对余莉莉说:“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想去广济寺。”

余莉莉和陆萸之一起来到广济寺。

陆萸之的母亲生前是信女,常来广济寺烧香。在宝殿里为母亲烧完一炷香,走出广济寺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南天上有星子在温柔而清冷地闪烁着。

余莉莉冲着手哈一口气,她觉得陆萸之的眼睛好像这漫天的星子。

她问陆萸之:“萸之,你是因为你母亲才修佛的吗?”

陆萸之修佛,对佛家经典信手拈来,因此才会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里,性格这样沉静安稳。

陆萸之点点头:“我十五岁那年母亲去世,痛苦难以排解,父亲对我说,不妨读读佛经,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修佛,后来进了故宫博物院,经手的文物里有不少与佛教相关。在那之后,修佛半是为母亲,半是为了工作。”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积水潭,这里是他们平常分手的地方。

暖黄的路灯灯光下,陆萸之跟余莉莉告别:“明天见。”

突然,一声“莉莉”打断了这场告别。余莉莉循声望去,咦,是小石潭画社的一位社友。

那位社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警惕地看着陆萸之,伸手去拉余莉莉:“莉莉,你不要和这个人混到一起,你猜他是什么人?我打听过了,他是个爱新觉罗家的遗少!难怪他会赞成南迁,他根本就是还把那些国宝当成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私产!”

余莉莉十分惊讶。

她从来不知道,陆萸之竟然是个满人。他姓陆,又不姓金,怎么会是爱新觉罗家的遗少呢?

陆萸之的一双眼睛仍旧沉静,他并不否认,只是淡淡地看着对方。

余莉莉甩脱社友的手:“对不起,我和谁交往是我自己的事情。”

社友怒而转身离去。

余莉莉问陆萸之:“你真的是满人吗?”

陆萸之点点头:“陆是我母亲的姓,前清亡后,我随了母姓。但萸之是我的本名,我出生在重阳节,所以取名萸。”

古都冬冷,哈气成雾,陆萸之的面目在白雾后变得影绰模糊:“我父亲是爱新觉罗家的贝勒,前清时,他在国子监任职,但他不是遗老遗少。他爱好金石,光绪年间,敦煌发现壁画,壁画为外国人所盗,父亲忧心如焚,上书朝廷希望保护壁画,但仍未能阻止壁画外流。他一生挚爱韩干的《照夜白图》,但这卷画流散出宫,被溥伟卖给了英国人,父亲阻止未果,这是他一生的两件伤心事。”

“我支持文物南迁,并非是把文物当我家的私产。国家灭亡尚可复兴,文脉一断如何再续?”

他眉头紧蹙,眼神中的忧虑如水般溢出。在这样的目光里,余莉莉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柔声对陆萸之说:“就算所有人都反对你,我也会站在你身边。”

余莉莉的名字,在那个晚上被改为余卿卿。

是陆萸之给她改的名字。

当年余先生和余莉莉的母亲结婚后不久就离婚了,余莉莉随母亲姓杜兰,护照上,她的名字是lily.Durand,“莉莉”不过是lily的汉译名。

陆萸之对她说:“我帮你取一个真正的中国名字吧,叫卿卿怎么样?”

他在她的手心里写“卿”这个字,一笔一画,十分复杂。

余卿卿问他:“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陆萸之抿嘴一笑,眼神有些羞赧:“在中国古代,卿是一种官职,也是一种敬称……还是男女之间的爱称。林觉民的《与妻书》里,开头写,意映卿卿如晤,我亲爱的意映,见信如面。”

萸之卿卿,陆萸之,余卿卿。

余之卿卿,我的卿卿,陆萸之的余卿卿。

就在余莉莉改名余卿卿后一个月,不知道是谁把她和陆萸之交往的消息捅给了余先生。

余先生勃然大怒,他最反对文物南迁,而他的女儿竟然和一个故宫博物院的小子混在一起?

对于他的愤怒,余卿卿不屑一顾:“爸爸,我不是旧中国的女孩,不讲三从四德,我和谁交往,你无权干涉。”

她每天仍旧欢欢喜喜地去找陆萸之。

一场雪后,北平已经进入深冬。

下雪天里,最好的就是缩在暖意融融的房间里,温一壶酒,边喝酒边吃火锅。

陆萸之是个老北京,他从最信得过的铺子里买来最正宗的羊肉,又从最好的豆腐西施那里切一块四方光滑的豆腐,提回家里,和余莉莉一起吃火锅。

外面大雪纷飞,屋子里炭火温暖,玻璃窗上的冰菱花被火锅的热气熏得化开,仿佛一行行眼泪一样往下淌。陆萸之和余莉莉盘腿坐在窗前的长案上,陆萸之手里拿着长筷子,去拨弄锅里沸腾翻滚的豆腐。豆腐熟了,他夹起一块,在酱油碟里滚一滚,放到余莉莉的碗里。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莫过于此。

可惜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假象。

一顿火锅吃到一半,陆萸之静静地开口:“卿卿,南迁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下个月五号出发,我会随队伍一起离开北平。”

前不久,日军侵占了山海关,平津告急,南迁已迫在眉睫。

这次南迁,目的地是上海。

沿途将穿越半个中国,路途遥远。此一去,福祸难测;此一去,归期难定。

一时间,屋子里寂静无声,别有幽愁暗恨生。

火锅的白雾后,陆萸之说:“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写信给你的。”

陆萸之护送文物离开北平的那天夜里,从故宫到火车站,全程戒严。

深夜里,一辆辆板车满载着文物,从故宫出发,流水一般朝着火车站而去。长街静寂,只听见轮子碾压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

陆萸之跟在队伍里,抬头看见民国二十二年北平冬天的月亮。他知道,这一刻一定有人正与他共看这一轮明月。

他不知道,在这戒严的一路上,有一扇高楼上的窗子后,余卿卿就在那扇窗后,等他路过,好静静地看他一眼。

卿卿如晤:

这封信,是我在火车窗前,借着月光写给你的。

队伍已经抵达郑州,你不知道吧,郑州是华夏文明的真正起源,这是五千年前轩辕氏黄帝出生的地方。这次我运送的文物里有一尊莲鹤方壶,它的故乡就是郑州。说来你可能觉得有点好笑,我仿佛能感受到它回乡的悸动……我一切都好,祝好,勿念。

萸之,民国二十二年二月七号字。

卿卿如晤:

今天,我在南京。

南京旧称金陵,是六朝古都。虽然此时国运飘摇,但秦淮河畔仍旧金粉繁华。我坐在秦淮画舫上,心中却无限忧伤,半是为你,半是为国家。秦淮月圆,可惜身边无你;金陵繁华,但谁又知晓繁华能到几时?文物本属北平,此番过江南来,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两次南渡,一次是魏晋时永嘉南渡,一次是两宋时赵宋南迁。这两次南迁都未能再北归,只盼望这次不同于前两次。

我一切安好,唯有想念你而已。祝好,勿念。

萸之,民国二十二年二月八日。

卿卿如晤:

原以为南京是终点,没想到南京没有存放仓库,我们只好再辗转去上海……

书信迟滞,等余卿卿收到这些信时,陆萸之已经随队伍到了上海。

这天黄昏,陆萸之从库房回到上海暂时的“家”。夕阳里,楼下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靠着墙,背过手去,含笑望着他。

余卿卿来了上海。

从陆萸之告诉她,自己将要随大队护送文物南迁开始,她就已经向上司申请调职到《左岸画报》上海办事处。过了这么久,终于拿到调令,来到上海任职。

两个人在上海五月的余晖里拥抱,余卿卿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原本以为还要在上海和南京之间跑,没想到你也来了上海。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们两个天生是一对。”

分离不过三个月,余卿卿和陆萸之又在上海重逢。

上海和北平不同,是一个摩登的都市。

有情饮水饱,情人在一起,看处处都觉得好。余卿卿在陆萸之家附近租了房子,两个人闲暇时一起去国泰看电影,去百乐门跳舞,早晨一起买粢饭糕和油条做早餐,一起下小馆子吃蟹黄汤包。两个人一个是北方人,一个是半蛮夷,都不知道竟然有汤包会这样喷出汁水来,被溅了一脸。隔着一张桌子,两个人面对面傻笑。

但国难当头,岁月静好总是短暂的。

陆萸之又接到任务,要护送部分文物回北平,再从北平接应一批新文物到上海来。

离开前,陆萸之对余卿卿说:“等这次回来,我就去向你父亲提亲。”

北方局势越发紧张,不少人都已南迁,当年极力反对文物南迁的余卿卿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余家原本就是南京人,南迁后,余先生就住在南京老宅里。

两年以来,陆萸之与余卿卿的交往,余先生全部知情。但陆萸之知道余先生厌恶自己,故从未上门拜访过。

余卿卿握着陆萸之的手:“没有必要,我不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我嫁你是我的事情。”

她这是心疼陆萸之呢。

余先生的脾气和文名一样大,出了名的暴躁,余卿卿怕陆萸之会挨他的骂,她才不舍得让他挨父亲的骂。

陆萸之抓住她的手,凑到嘴边轻啄:“可我是个旧式的人,我认为一个男人对心上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向她的父母求娶,做足纳采、问名、结吉、纳征、请期、亲迎,把她娶回家来。”

她心疼他,他亦不愿委屈了她。

陆萸之离开上海,再度返回北平。

这次的分离并不算久,余卿卿收到他回到北平那天写给自己的信时,他的人也已回到了上海。

他果然履行诺言,和余卿卿一起去了她的南京老家,向她的父亲提亲。

余先生一如传说里那样严肃凶相,头发根根矗立,一看就脾气暴烈,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蹙着眉头看陆萸之:“你知道我讨厌你,还敢来见我?”

陆萸之跪在堂下,脊背却挺直,余卿卿和他并肩跪着,手被他握着,温柔却坚定:“萸之今天来,不是请求先生把卿卿嫁给我,而是向先生知会,我即将与卿卿结为夫妻,希望能得到您的祝福。”

他这话一出口,余先生眉头一拧就要发难。

然而余先生最终却笑了:“我虽然与你对文物南迁的意见不同,但欣赏你是个执着坚守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女儿,我有好女,从此就托付给你了。”

第二年,滞留在上海的所有文物迁至南京朝天宫,陆萸之也随之来到南京。

在南京,陆萸之和余卿卿举办了婚礼。国难当头,一切从简,他们的婚礼虽然简单,却并不简陋。陆萸之按照自己承诺的那样,做足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纳采、问名,余卿卿送给陆萸之的是一幅她临摹的《照夜白图》。她学的是西洋画,为画这幅画,她特地去学了中国画。好在她是美术专业出身,虽然毫无中国画的根基,但通理论,画出来竟也有几分相似。陆萸之送给余卿卿的是一枚红叶书签,是当年香山初遇时,他捡回家的枫叶。

纳吉,陆萸之以古法行奠雁礼,特地托人找来一只大雁,养在家中,养得肥肥的。

纳征,陆萸之送给余卿卿的聘礼,是他用木头雕刻涂绘的敦煌壁画飞天,底上篆刻了两行字:情长如敦煌,心坚如磐石。

请期,陆萸之找了他的领导,故宫博物院的他的老师,作为媒人,去余家送请期礼书。

亲迎日,陆萸之穿红戴花,骑马来到余家大门前……

余卿卿是半个法国人,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婚礼竟然是最最古中国的样式。

洞房花烛夜,灯花下,陆萸之对余卿卿说:“从今往后,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就可以写卿卿爱妻如晤了。”

余卿卿嗔他:“多不吉利的话,你应该许愿我们从今往后再不用写信,再不会分离。”

他们没有想到,靠通信来维持联系的日子竟然来得那么快。

婚后仅仅三个月,北平传来沦陷的消息,日军再次在上海挑起事端。陆萸之接到新命令:南京告急,文物须再次迁移,这次将分三路向内地疏散,而陆萸之将护送一批文物去四川。

民国二十六年秋,陆萸之随文物离开南京,走陆路经陕西,辗转入川。

而余卿卿不能跟随他一起,一来路途凶险、任务紧急,二来余卿卿身为《左岸画报》的记者,也有任务在身。她被画报委派撰写关于淞沪战争的新闻,职责在身,将要前往上海。

两个人在南京车站分开,陆萸之对余卿卿说:“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写信给你的。”

北方全境已沦于敌手,上海的战争也打得如火如荼,余卿卿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陆萸之的信总是很艰难才到她的手里,为了搞清楚有没有轶散,他在每封信的页眉都标了序号。

余卿卿收到他的第一封信,是在十月底。

卿卿爱妻如晤:

没有想到,这一次内迁,比上次南迁要凶险得多。

卿卿,开个玩笑,你险些就要当寡妇了。

我们昨天离开徐州,火车刚开出,徐州火车站就被炸了。倘若我们延迟片刻开车,就没有这封信了,我现在就着月光写这封信,手还是抖的。

我怕的不是死,怕的只是与你阴阳相隔。

你在上海可安好?

徐州亦是古都,古称彭城,楚霸王项羽当年在此定都。我离开时抓了一把徐州土,随信寄给你,这是我曾走过的土地,愿将来能与你携手一起走过。

萸之,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字。

余卿卿把陆萸之寄给她的信都妥帖地收好,每晚拿出来就着月光细读。

上海的仗打得如火如荼,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呛人气息。但是当她展开陆萸之的信,陆萸之的信却为她勾勒出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莲鹤方壶、六朝金粉、项羽之土……他用一封封信,带着她走遍半个中国。

卿卿爱妻如晤:

昨天,我们终于离开了陕西,进入了四川境内。从汉中到四川需要渡河,河面宽阔,也没有桥可过,我们只好把卡车装载到木船上,用木船渡河。过河时下起了雨,冬雨有点凉,我淋了雨感冒了。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正披着被子窝在被窝里,手边揩鼻涕的纸比给你写信的纸还要多得多……西安是十三朝故都,离开西安时,我在古城墙下捡了一块石头,随信寄给你。石头如同我心,我心坚如磐石,无论对文物,还是对你。

萸之,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十四日字。

卿卿爱妻如晤:

今天我们来到了乐山,白天,乘船过青衣江,我看见了乐山大佛。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如今一见,果然十分震撼。

乐山大佛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动工,历经近百年终于完工。中间经历安史之乱和晚唐乱世,几经停工,但最终还是修成大佛。乘船过大佛时,我望着它,内心十分感动,想起我父亲伤心一生的敦煌壁画。敦煌壁画自五胡十六国起,一直到唐宋,几百年里,一代又一代人凿窟作画,长情如此。每每想起,都令我泪凝于睫。

多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去到敦煌,亲眼看一看那些壁画。

我不是一个讷于表达的人,但有些话藏在心里,一直羞于对你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突然想写给你——

十五始修佛,一生两执着,奔马敦煌壁,卿卿双柔荑。

萸之,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六号字。

民国二十七年秋,余卿卿在乐山收到这封信。

这封信,八月里由陆萸之从乐山寄出,到达余卿卿当时栖身的上海。因为无人接收,转而退回,辗转月余,终于来到了余卿卿的手上。

余卿卿收到这封信,是在陆萸之的灵堂上。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七号,就在陆萸之写完这封信寄出的第二天,在搬运文物时,他失足跌落山崖,撞碎了脑壳,当场死亡。

他之所以会失足跌落,是因为在护送文物入川的途中,在一次轰炸中被炸瘸了腿。

这件事情,他从未在寄给她的信里提起过。

他提到的永远是秀丽的山河、沿途的趣事,以及晾晒文物时手指偶然滑过丝绸织物的愉悦……

死之前,他只来得及说两个字的遗言。

他说的是——卿卿。

灵堂上,余卿卿抱着陆萸之最后写的这封信,哭得难以自抑。

“十五始修佛,一生两执着,奔马敦煌壁,卿卿双柔荑。”

我这一生啊,从十五岁开始学习佛法。佛法教人要放弃执着,但我到头来,还是有两件东西难以割舍。一件是《照夜白图》,是敦煌壁画,是我心心念念的文物;另一件就是你,是我的卿卿,那双温柔的红酥手。

一九七七年,余卿卿来到美国纽约。

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里,她见到了那幅韩干的《照夜白图》。

站在《照夜白图》前,她又想起了陆萸之最后那封信里的诗——

“十五始修佛,一生两执着,奔马敦煌壁,卿卿双柔荑。”

这幅《照夜白图》是陆萸之和他的父亲两代人的伤心事,在陆萸之走后三十六年,她终于得见。

陆萸之去世后,她继续留在中国做《左岸画报》的记者。

战火纷飞的那些年里,她撰写了许多篇新闻,关于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武汉会战……

一九四九年,在南方停留已久的大批故宫文物开始迁回故都。余卿卿站在南京火车站前目送文物归乡,蓦地想起那一年,是民国二十二年二月八号吧,陆萸之在写给她的信里说,中国历史上曾经有两次南渡,一次是魏晋时永嘉南渡,一次是两宋时赵宋南迁。这两次南渡都未能再北归,只盼这次不同于前两次。

而今,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心心念念的文物和他的执着,终能回到故里。

可是他呢?旧故里草木深,卿卿尚在,萸之何处?

战争结束后,余卿卿没有回法国,她去了敦煌。

她的余生都在敦煌度过,她去看了那些美轮美奂的壁画,庄严的佛像、慈悲的菩萨、飘逸的飞天……这些,她一一替陆萸之看过。

十五始修佛,一生两执着,奔马敦煌壁,卿卿双柔荑。

从他别后,他的卿卿守着他的敦煌壁,他的一个执着,守望着他的另一个执着。

就像那年结婚时,他在飞天木雕底上的刻字——

情长如敦煌,心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