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靠给你打骚扰电话为生的女孩

是个人大概都有过接到电话被问“大哥要不要买房”“我们有一百万贷款额度”“正宗贵州茅台老哥要不要”的经历吧，老实讲这些骚扰电话真的蛮烦人的，主要是我根本就没钱买房子，花呗额度也就几千，给我一百万也还不起，茅台，没喝过，只喝肥宅快乐水，现在为了养生改喝乌龙茶。

“你他妈的做什么不好，要干这一行？”这是十一期间本人在接到十几个推销正宗贵州茅台的骚扰电话后的真实反应。

对方沉默不语，继而嘤嘤嘤地抽泣了起来。

Shelly是一位专业打骚扰电话的23岁女孩，或者说电话推销员，再或者，半夜给人打电话说操你妈这种硬核骚扰业务她也是接的，“没什么区别”，她说。

走上电话推销之路完全是机缘巧合，23岁之前的Shelly在北京某不知名二本学习电气工程，在她眼里，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普世价值的专业，适合所有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长其实自己没什么特长家里又没钱爸妈不管你祖上三代没读过书从小地方出来一无所有仅凭借一颗脑子面对花花世界的贫穷男孩女孩们。

“我们什么都要学的。”她说，“电气、自动化、机电、网络、编程，什么都学，学到绝望。我们绝无精神洁癖，对生活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全能型人才，可塑性强，受到各领域企业青睐，培训一个月即可上岗，工作半年即可一人干两个人的活，工资要求低，北上广五千，二线城市三千，包吃住即可。”

不愧是做推销的，说得我都有点心动，忘记了自己是社畜的身份，而非招工的资本家。

这个时代的一个特征就是你学什么，将来不一定做什么，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学这个，将来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那个，四年前此专业前景大好，四年后此专业前景良好，工作一阵子后发现此专业什么都不是，“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在大学度过痛苦的四年后，Shelly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毕业证，她做的毕业设计受到导师的一致好评，“我做了一个智能家居监控软件，如果有人在微信上跟你老公撩骚，你就能收到短信。”她说，过了会儿她补充道：“安卓系统才有用。”

毕业后的Shelly在河南省会找到了一份热电技术员的工作，为什么去河南，“我们同学都没有留在北京的，除非家里有矿”，具体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都不会，在干了一天后她就被调往市场部了。

上班第一天，电气车间的刘主任在问了Shelly几个她回答不上来但看起来好像非常简单的问题后沉思许久，并且对副主任说：“我就说吧，招个大学生还不如招大专生，现在大学都教些啥？”

Shelly说：“我们教怎么用数学公式来计算电气行业上的数据。”

刘主任说：“我又不要你会数学，我他妈大学都没上过。”

副主任说：“老刘，不要这样，我们这些土鳖将来都是要被淘汰的，现在我们厂不是产业升级吗？就需要这样的大学生呀，我看她去市场部挺好，人长得漂亮，嘴又甜，脑子活络。”

刘主任说：“有道理。”

在征求了身无分文不上班真的活不下去了心想反正什么工作都是工作只要给我钱就可以了的Shelly的意见后，她被调往了市场部。

去之前她心里想的是“卧槽，我一个厂狗居然能坐办公室了”，去之后她才发现所谓市场部就是营销部门，并且她的岗位不是做PPT的，而是打电话的。Shelly被安排坐在电脑前，使用公司斥巨资研发的拨号软件，拨打公司斥巨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电话号码，向对方推销公司斥巨资研发的数控一体化机床。

“其实那还是半自动的机床，用的十年前的系统，不行，跟德国的不能比。”Shelly悄悄地吐槽，“我们再卖力也卖不出去的，不可能的！”

整个市场部差不多有三十几个人，一半专职，一半兼职，全部都是95后，他们坐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戴着耳麦，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套话术，每天大概可以打出两万五千多通电话。这是什么概念？全国每月投诉骚扰电话的人才一万多个，大概是大家都知道投诉没用吧。

Shelly称公司所谓斥巨资开发的对外拨号软件在淘宝上几千块钱就能买到，可实现自动拨号，每拨完一个号，只需按一下鼠标即可拨打下一个号。公司给每个人都配了五张电话卡，在拨打过程中，哪张卡空闲就跳到哪张卡上去，效率非常高，并且对方接到电话显示的号码会是员工自己的号码，如果有人想追责，公司是没有任何风险的。

至于那些电话号码哪里来的，Shelly也不知道，“都是成千上万条买的吧，几毛钱一条，哪里来的，你想呗，APP偷的，或者你在哪里登记了自己的号码，我们的信息根本不值钱。”她说，“一批电话用完，留下有意向的客户，剩下的会卖给别的推销公司。”后来她又补充道，这是比较老派的推销方式了，先进一点的会用软件取中间四位数随机生成号码，“电话是打不完的，人好多啊，感觉就像进入黑客帝国那个绿色代码空间了。”

那么，真的有人买吗？

“你好，有的。”她模仿京东客服说出这样一句话，让人忍俊不禁。

他们每周都会有话术培训，营销部门总管，有销售之神之称的王程兴授课，讲的都是些“不要退缩，客户是狗，你是狼，没有啃不下的硬骨头，一万个人里总有人买，不行你就给我滚蛋”这样的恐吓式培训话术。

搜了下这个王程兴，并没有结果，而且全国的销售之神也太多了，快要跟民谣歌手一样多了。

在Shelly的部门，并不是所有人都卖机床，还有卖酒的，卖股票的，卖房子的，机床是老板的主业，基本不赚钱，其他是别人的业务，类似于外包项目，差不多是通过把“引以为傲的电话销售团队”租借出去，从中得到分成。比如老板的朋友王总卖的假茅台，卖出一箱就能得到百分之五的分成。

真的有人买吗？“有的。”Shelly说，“这个茅台没那么贵，也没那么便宜，大家就是喜欢这种物美价廉看起来是正品的假货。”

那机床有人买吗？“没有。”Shelly说，“他们都觉得是我销售能力不行，不是我不行，是他们的产品真的不行。打了十万个电话，还没卖出去一份，那就是这产品不行，我们主任说的，不过自我总结大会上他又不认了。”

自我总结大会就是自我批判，自我批判，每一通电话公司都有记录，无法弄虚作假，一天打不到一千通电话，三个月卖出去一件货，就要被扣工资，或者走人，或者在会上自我总结。

一般人忍不到自我总结那个地步。

工作带给Shelly的除了疲惫还有孤独，她每天早上八点开始打电话，打到晚上九点，中午休息两小时，以前中午也是打电话的，有一次销售主管亲自打电话被人喷得面露惧色，后来中午就有午休了。Shelly说：“中午大家都在午休，没人希望中午睡觉的时候接到一通电话吧。”

没人喜欢骚扰电话，Shelly也知道，她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是没听完她说的话就挂掉了，礼貌点的会说“不好意思我没这个需求”，脾气不好的会直接开喷，最早Shelly用了一张自己平时使用的卡，对方反过来骚扰她，这让她害怕。“婊子，傻逼，垃圾，什么都骂”，一开始她挺害怕，再后来她就无所谓了，“麻木了”，“反正我就是一个机器人”，“这跟我没什么直接关系的。”

他们的底薪是2600块钱，没有五险一金，根据记录，每天通话数超过一千的人会有奖励，卖货也能有分成。

“这一行人走得挺快的，大多是把这个作为临时的跳板。”Shelly在这里呆了小半年，一起进公司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呢？Shelly说她刚换的Iphonex，分期还没还完，平时不知道怎么就花了一堆钱，不太好走，太麻烦了。

每天下班后她会躺宿舍里玩吃鸡，生活就是重复，重复话术，重复自我总结，重复游戏，重复抱怨。

她卖出过几组机床，对方自称是福建做木材生意的老板，15年破产，转行做轴承，在买了Shelly推销的机床后又破产了，于是每天打电话给Shelly，吐槽自己的人生，吐槽实体经济不行。“现在一个个都搞互联网，前几年开个公众号就能拿投资，凭什么啊！”

那个破产老板夸Shelly声音好听，夸她善解人意，希望能见到她，Shelly在推销早期就关爱中老年人生活，嘘寒问暖，这是推销话术，没想到真的有人为此心动。“有一天他就不跟我说话了，大概是死了吧。”Shelly说，“这年头，自杀的老板挺多的。”

有的时候Shelly会觉得自己没用，工作垃圾，有的时候她又会觉得，什么工作不是工作，出来混都不容易，这样子安慰自己。所有在那里打过电话的人都在一个没有领导老板的小群里，现在差不多一百多人，也不是小群了，会有人在群里分享兼职信息，“姐妹们！在家就能赚钱！只要努力！人人能成为马云！”，那些兼职不是淘宝刷单就是打骚扰电话，“和推销不同，是真的骚扰，说操你妈那种。”

Shelly决定年底就辞职，“有这段销售经历，大概可以去做个坐办公室写PPT的人吧。”最近政府严打骚扰电话，老板也准备削减人员，淘宝上的自动拨号机器人只要两千块钱，那比雇一群人打电话便宜多了。

“只是机器人可能没什么感情，没有灵魂的销售是不会成功的。”Shelly苦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