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怎么消失的，人就是怎么变老的

前几天，关于电影《江湖儿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贾樟柯云淡风轻地把《环球时报》的胡锡进总编辑怼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但私以为胡总编的虽然满口胡言，嘴脸毕露，但有一句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个故事“既不会让你愉悦，也不会让你掉眼泪，就是心里有点堵得慌”。

正如贾科长所言：“我认为的正能量，就是说真话。”的确，这部片子里展示出来的真实，让谁都不能好过。

1.

在电影开始，赵涛坐着又脏又破的汽车昏昏欲睡，转眼她就走进了一个烟雾缭绕的棋牌室，这时斌哥出场了，一个经典黑帮电影中的体面人物，身着黑色衬衫，结实粗壮的头发扒着头皮顽强生长，连叼着烟都有斩钉截铁和胸有城府的复杂。

当然，你也可以称呼他为大同的地头蛇。他是那种活跃在棋牌室、KTV、夜总会、洗浴桑拿室的大哥，因为必要的一些体力和在社会各阶层之间游走的胆略，成了一小伙人口中的老大。

他收点钱为大佬们摆平纠纷，维持秩序，在必要的时候调节纠纷，偶尔放点贷款挣一笔，收点港币打通“里面”的人，当然他也有个小太妹一样对他死心塌地的女朋友......

2001年，中国申奥成功，中国加入WTO，大同煤矿局被改造成集团有限公司...而在大同的这一帮青年人，仿照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的黑社会，再自己添钻加瓦，把“关二爷”拉拢进来当作无形的信仰领袖，建立起了属于他们的江湖。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营造出了一个现代的英雄传说。周润发、万梓良、李子雄、刘德华、狄龙...到后来的郑伊健、陈小春，他们的枭雄一生成了许多小镇青年膜拜的神话。

2.

“江湖”一词最早出现在《庄子·大宗师》里：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庄子那里，江湖与自由息息相关，是自由栖息之所。

金庸的名作《笑傲江湖》描述的就是这么一个“江湖”场。他讲述了一个年轻人是如何体制与其所扮演的社会角色都不允许的地方追求一种自由，修得武学或是人生的真谛。

一切因果都逃不过江湖恩怨，并围绕着武林秘籍的修炼和争名夺利甚至是儿女情长展开。在这里，江湖意味着一个由暴力和侠义精神构成的美学复合体。在这个世界中暴力构建起严密的等级结构和等级流动机制，侠义精神则支撑起一种因果报应的秩序。

而贾科长所刻画的江湖，则是在这种中国的江湖观念里的一种有意的继承。在这里，暴力仍旧是手段，侠义也是精神核心。但无疑的是，在一个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地理特点下，无论是他们的那套维系江湖的规矩，还是情义，都带有混搭的色彩。他们把香港电影里的江湖规矩和古老社团的规矩甚至是神佛啊道啊的规矩进行混搭，然后形成独属于他们的规矩和相处方式。

当兄弟出现财产纠纷，斌哥神情自若，边调解纠纷还不忘打得一手好麻将，必要时刻搬出关二爷，（在历史故事中义薄云天的关二爷是他们江湖里的最高信仰）这时纠纷立马被平息；

在二勇哥的葬礼上，小弟们都要列队在大哥后面上香，在上完香之后，斌哥还叫来了国标舞演员给二勇哥最后表演一次，印象深刻的是女演员那精致的高跟鞋和粗糙的黄土地碰到一起的那种不搭和庄重；

还有一幕是他们在KTV的灯红酒绿里模仿绿林好汉义结金兰，把各种烈酒倒进盆子里，美其名曰五湖四海酒，再咕咚咕咚地喝完。

在这个混搭的江湖里，充满了中国乡土味的山寨和滑稽。他们所建立起来的江湖规矩，在现代人看来幼稚得可笑。

3.

之所以“可笑”，是因为那只不过是时代夹缝里的短暂梦幻。贾樟柯2001年去大同拍摄《任逍遥》前，曾描述他心目中的大同：“每一个山西人都说那儿特别乱，是一个恐怖的地方，传说那里的每个人都在及时行乐。”

2001年，互联网刚刚兴起，大同煤矿局开始企业化，但一切只是刚刚露了个头。在那个时代，人们不知道什么是流行乐什么是摇滚乐，也不知道穿西装要扣几个扣子，更不知道喝红酒要配什么菜。连他们的黑帮做派，都是从香港电影里面观摩来的。

斌哥和他的兄弟们聚在一起，看周润发、刘德华主演的《英雄好汉》，尽管只是看电影，他们还是穿西装、打领带，连手套都有了。

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内心笃定。

斌哥是大同这个小江湖里最坚固的精神代表。在二勇哥被捅死之后，他二话不说撂下了二十万给二勇的妻子，当新生代的愣头青无缘无故打断了他的腿，他也只是把人押过来说了句“年轻有为”的警告就放了。以斌哥为核心的江湖，是以“义”建立起来的。这是他行事的准则，也是他为人做事的底气。

廖凡演的斌哥，传神极了。他喜欢穿深色的衬衫，他经常面无表情，这不代表他没有任何情绪。他和别人的亲疏关系是通过表情来表现的。在陌生人面前他一贯深藏不露，但是在巧巧面前，他的表情则会稍微回来一点。

他对一切都很有把握，当二勇哥来诉苦自己的楼盘有人造谣闹鬼，斌哥听着二勇的话，一边心里已经有了底，知道该找谁解决。当两个兄弟为钱的事情很闹得不堪，他也不着急，三两句话也就搞定了。

4.

然而，进去几年，脚就踩空了。时代的列车到点就走，从不等人。

因为持枪事件，斌哥的江湖土崩瓦解。等他出狱的时候，已经全盘皆输。斌哥曾经的兄弟们有的抽身而去，去做生意，去攀附权力。

在“企业化”的时代，一切都变了模样，尽管时代一直是巧取豪夺，利益来去，但是他所拥护的那个情义世界却一去不复返。

在奉节的那个小宾馆里，斌哥尴尬，无地自容，说话也不成句。当巧巧起身走的时候，他的手指浅浅地弯曲了一下，甚至没有力气攥成拳头。

和以前那样信誓旦旦地拥护自己江湖人士身份不同的是，他似乎像个一夜长大的孩子一样，把过去当成自嘲，对于之前的一切连否认都显得心虚——“我不是什么江湖人士”。

他不过是一个浪漫主义尾声中的梦游者，最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当下这坚固的现实重重围困，悚然间发现自己在旧梦和陌生的世界间动弹不得。

就像在武侠小说里那些快意恩仇的侠客们，在几百年的武侠江湖里，终究也失去了“武”与“侠”应当有的模样。武功的招式传得七零八落，甚至连侠义的古道热肠也慢慢凋敝。到清朝的《鹿鼎记》，韦小宝的唯一功夫是用于逃跑的神行百变，而让他成为主人公的，是溜须拍马与曲意逢迎。

斌哥服刑出来后，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江湖也就是这样地死去了。而唯利而往，利尽而亡的新江湖诞生。这个以半路拦杀斌哥为代表的新江湖纯靠蛮力，毫无规矩，弥漫着金钱的诱人气息。最后，斌哥带着苍老和无力再次出走，江湖是回不去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至于巧巧，在回到家乡后试图力挽狂澜，重新组建起昔日的江湖。17年过去，让人惊讶的是在那个胡同口，一点儿没变，棋牌室还是棋牌室，这个江湖儿女的据点依然聚满了人群，空气中凝滞的尼古丁，曾经棋牌室的小屋里能谈义气，谈生意，调解道上的纠纷，但如今，这里不过就是一群失意中年人聊以自慰地廉价娱乐场，监控装起来了，绝对的秩序驱赶走了昔日灰色地带，墙壁盖着国家公章的营业执照取代了昔日威震四方的关二爷。

在密密麻麻的监控之下，那个可以摸黑想象的空间，早就在一个强有力的监视中宣告定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