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虹:毕业季，最后一个在校日

一阵悲恸从心底涌起，我差点失声痛哭出来……

突然周身一悚，一个颤抖，回到了现实中。定神一想，方才醒悟：哦，这是一个新的清晨，刚刚，自己是身在梦里了。

走出家门，看到一个湿漉漉的清晨：雨刚刚止住，地面上有不少积水，植物的叶子都因了水的浸润而油油亮亮的绿，水珠滴答作响的声音不时从这里那里传来。依然阴沉的天上，有铅色的云块在流动。

空气真是凉爽。七月的天气，穿了长袖衣衫还能感觉到不少的凉意，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因为还不到七点，路上的行人、车辆都是零星的，也给人异样的感觉。

走进学校，走入教室，学生们也陆续来到了。异乎寻常的是，他们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些柔光。

我看着他们安静有序地入座、自觉地起身拖地擦窗，有暖暖的伤感溪流般漫过心头：学生们也很清楚，今天，是他们初中阶段最后一个在校学习的日子了！

是的，他们毕业了，我该和他们说再见了呢。此时，我看向他们的眼神也定然是更加柔和的。

因为疫情，学校不再举行集体的毕业典礼。我打算，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我们自己在班里举行个毕业仪式。消息一经宣布，学生们一片欢呼。

陪他们上完最后一个早读，我回家了——昨天熬夜做的PPT还需要进一步的完善，我得静下心来去做。

沉浸在PPT的制作中，我一再告诫自己：这个毕业仪式，一定要定下轻松快乐、积极向上的基调；一定要既能给学生们留下深刻美好的记忆，又能对他们起到一定的影响、教育作用。

下午，我早早到了教室，学生还没有人来到。此时的教室，也给我一种异于往日的感觉。黑板上，书写着几个字体遒劲的词语：“回归，静心，沉着，喜悦。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看看下面的落款和电话号码，就知道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庞秋敏写的。这个可敬可爱的人啊，对学生总是那么体贴，那么尽心。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给他们测体温时，我又感觉到一种异样：不少人的校服上，写满了文字，仔细看看，全是老师或者同学的名字。我笑了：“你们这是玩的哪一出啊？”

“是签名，老师，签名留念。这儿，心房的这个位置，留给你签，压轴。”几个人指着自己胸口左上方的位置，争相给我解释。

“嗬嗬嗬！”我笑了。

刚给大家测完体温，就有几个学生拿着自己的校服和签名笔走过来，热切地瞅着我：“老师，给我们签名留个纪念吧。”

“好！我不仅给你们签名，还要画个心！”我拉开架势，拿过他们的衣服平铺在桌子上：“来，帮我把衣服抚平，固定好，让我充分发挥一下书法水平。”这引得其他学生也蜂拥而至，很快在我身边围成了一堆。

已经签过名的同学，拿着衣服眉开眼笑地左右端详，还不忘互相攀比；没轮上签的，急不可耐地围在我身边，一边还不忘抒情：“用这样的方式感谢老师三年来的教导和关照。”

终于完成了所有的签字，我甩甩发酸的手腕和他们开玩笑：“一签泯恩仇。这一会儿，老师亲切，学生乖巧，其乐融融啊。”

说话间，到了第三节课结束的时间。下课的铃声刚响，学生们就一跃而起向我嚷嚷：“老师，不要下课了，咱们直接开始吧。”

我打趣他们：“嗬，积极性这么高，真是前所未有啊。这要是搁平时，如果老师不让下课，你们找一百个理由也得要求出去放放风吧？”

“嘿嘿嘿。”男孩子们嬉皮笑脸，女孩子笑的会心而腼腆。

“好，听大家的，把咱的白板打开。”我的话音还未落，早有几个男生冲上讲台，七手八脚打开了白板，收拾干净了讲台。

PPT打开了，看到蹦跳而出的文字，他们一起读：“记得当初，刚刚踏入初中校门的你们，稚嫩、调皮、可恨、可爱……”

接下来，他们七年级参加军训时的照片一张张闪出来。一个个曾经那么孩子气的面孔，活泼泼地展示在大家面前。教室里立马沸腾起来：“看，那是你！”“呀，看我那时候显得多小！”“哈哈哈，鹏的样子好滑稽！”“你们看，柯的样子多可爱！”

八年级运动会、在中牟基地参加拓展、在新密反恐基地参加训练——今天他们才知道，每一次活动，我都悄悄地给他们留下了许许多多生动的照片。

随着一张又一张照片的出现，教室里一次又一次响起开心的笑声、大声评论的喧嚷声，好似大海边掀起的一阵又一阵的波浪。

最后一张，是我和他们在八年级参加活动时的合影：他们穿着一色的迷彩服，整齐地围在我身边，所有人的脸上，都漾满了灿烂的笑容。这，又一次引发了轰动：“老师，等等，等等！别切换，让我们拍个照。”

七八十张照片放完后，他们还不知足：“呀，这就完了……”我故作神秘：“没完。再让你们看个稀罕的……”

他们霎时安静下来，睁大眼睛盯紧了白板。

是一段他们七年级时上早读的视频，一个个稚嫩可爱的面庞，一声声清脆整齐的读书声，把此时的他们都给迷住了：“哇……”

视频放完，他们恳求：“老师，再从头播放一次吧。”我又播了一次，还有人意犹未尽：“老师，再播一次吧。”我笑了：“太自恋了吧？回头我放到班级群里，你们考完试再好好看吧。”

“老师，那你再给我们讲点什么吧。”他们喊。

我笑了：“好，我给大家说说心里话——”

他们的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特别想说的第一点是，记得七年级的时候，你们纪律差、毛病多，学习习惯差、卫生习惯差……我快烦死你们了！有时候把我气得呀，简直都不想做你们的班主任了！”

“对！我知道，老师您给我说过。”亚仰头看着我，大声作证。不知何时，他们一群人紧紧围坐到了讲桌旁边离我最近的地方。

“所以啊，如今我脸上多出的皱纹，头上生出的白发，还有严重的老花眼，都是你们闹的，都跟你们有关系。将来有一天我老了，你们可要对我负责啊！”

“哈哈哈……”一阵爆笑。

“老师，放心，我们会经常来看你！”

“老师，我负责给你染头发！”

等笑声和喊声停息了，我接着说：“可是慢慢地，到了八年级，我开始享受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了。因为呀，你们变得越来越可爱，越来越让我喜欢了。”

“老师，都是您对我们教导的结果呀。”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所以，第二点我想要说的就是为什么我越来越喜欢你们。以前我一直带重点班，重点班的学生学习成绩好，纪律好，可是有不少同学很敏感很自尊。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生怕哪句话不合适会引起他们的误会。可是，跟你们在一起呀，完全不必顾虑那么多。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吵就吵。甚至有时候我抬手‘打’你一下，你觉得挺好，我也觉得挺好，有些人还恨不得让我再‘打’他一下。嘿，这感觉，那叫一个过瘾！”

又是一阵爆笑。

“所以第三点就是，今天，我要正式向你们表示感谢：因为我从你们身上学习到了很重要的东西……”

“哦，老师，你向我们学习？学习到了什么？”他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兴奋。

“老师，你先别说，让我们想想呗。”班长玮提议。

“好！你们想想吧，猜一猜。”我笑看着他们。

“是阳光？”

“是乐观？”

“是大大咧咧，不在乎那么多？”

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

“悟性真高，说的都对！你们乐观开朗，自信阳光，不爱计较那么多，解决问题的能力超强……对你们来说，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跟你们在一起，让我变得更快乐更开朗了，这是以前带重点班时所没有的体验。所以，我一定要感谢你们！”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激动、兴奋写在他们的脸上，响在他们用力鼓动的手掌上。

“我想表达的第四点就是，将来你们长大了，走向社会，走向工作岗位，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坎坷和种种不如意，这很正常。到那时，你们一定还要保持你们的这些优点，想方设法克服困难，战胜挫折。我们的学习成绩虽然比不过重点班的学生，但我们可能在别的方面比他们强！因为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嘛。我最期待的就是，不管大家以后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遇到什么样的不如意，都要自信阳光，好好地生活，最终成为人生赢家。我还等着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你们有出息的样子呢！”

“放心吧老师，我们一定能做到！”几个人还举起拳头挥了挥。

“第五，也是最后一点，我要再次嘱咐你们：做人一定要正直善良，遵纪守法，自尊自爱，自立自强。不管将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只要做到这些，你的人生方向就不会出现偏差。这样，你就会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你就一定能更好地发展自己，让自己走向成功！能记住吗？”

“嗯，记住了，老师！”他们郑重地点头。

“好！说完心里话，我还要对你们抒一下情。”我笑着翻开了PPT的下一页。

“相伴三年，缘牵一生。亲爱的孩子们，我的生命因为你们而丰富，愿你们的生命因为老师而精彩。天生我材必有用，愿你们未来的每一个日子，都唱响奋进的歌！”

“老师，先不要切换，让我们拍个照留念。”他们纷纷拿起手机，拍个不停。

等他们拍照完，我挥一下手，大声说：“最后一个环节：自由发挥时间，自由结合，拍照留念！”

“噢，太好了！”教室里变成了欢呼的海洋。

于是，你和我，我和他，你们和我们，我们和他们；站着，蹲着，围着……合影是此时的主题，我是受邀合影的主角。

每一个人都神采飞扬，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每一个人都满含深情。每一个，每一个……

诚走过来，腼腆地笑着邀我合影。这个曾经的淘气包，是半路插班到我班的，刚开始时还和我激烈地对抗过呢。现在的他，早已变得礼貌而懂事，和我十分亲近了。

瑞也走过来，一样腼腆地邀我合影。这个十分健谈而又沉迷手机游戏的孩子，总是让我又爱又恨，也总是和我那么亲近。

豪、琦、涛、佳……纷纷邀我合影，我让自己给每张照片都留下一个甜甜的笑容。很快，豪发来他们跟我合拍的照片，给我微信留言：“老师，您笑的真好看。”

放学的铃声早已响过，可是，每一个人都不愿放学，都依依不舍。

我安慰他们：“以后咱们可以常聚常联系，可以常见面的。”

最终，他们答应离开。

忽然有人大喊：“请假条！咱们的那个创意还没给老师看呢！”

“哎，对，对！”

就有人关闭了白板，拉上黑板，原来被挡着的那块黑板“哗啦”一下露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集体合谋”在上面写了个“请假条”：“因毕业无法在校，愿老师准假。请假人：2020届九一班全体学生；请假日期：2020年7月12日至永久。批准人——”

有人提示我：“老师，老师，请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按照他们的指示，在“批准人”后面的空格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才恍然：原来，孩子们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我表示，他们要永远做我的学生，要我永远做他们的老师啊！

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尽管我一再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流泪，一定要给孩子们最甜的笑容。

马上有人递给我纸巾、湿巾。

我努力平复了情绪，笑着给他们挥手：“没事了，我这是高兴、感动呢。都七点钟啦，咱们真的该放学了。”

诚又一次腼腆地走过来，张开双臂：“老师，我想拥抱一下你。”

屹也红着眼睛张开双臂走过来，哽咽着：“老师，我也要抱抱你。感谢您两年多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这个热诚善良的女孩子，是七年级下学期从外校转到我班的，有着良好的修养，十分可爱。

鑫流着眼泪张开双臂走过来，“老师，我也要和你抱抱……”

珈哽咽得说不成话：“老师……太感谢……三年来您对我的教导……”

豪、帆、亚、硕等几个男孩子非要帮我把书本等送到办公室再离开。把东西放得妥妥的，他们给我比划着打电话的手势：“老师，再见。以后不管您有啥事，需要我们帮个忙出个力什么的，一定要‘滴滴’我们，保证随叫随到！”

“好嘞，肯定会的！”我笑着向他们挥手。

关上门，因为只有我自己，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我长吁一口气，慢慢坐下来，愣愣地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发呆。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刚才的种种场面，内心翻腾着说不上的滋味。失落？不舍？依恋？说不明白。

手机响了，是亚发来的微信：“老师，刚才在学校没多大反应，现在到家后看着照片，心里很难受。我真想做您一辈子学生，您也永远是我的恩师。最舍不得的就是您，真的。从来没有老师对我这么好，这么爱我。如果不是在中学遇见了您，估计现在我都辍学在外面游荡了。这些年真的让您费心了。您该好好歇歇了李老师，以后别再像带我们这样太操心了，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唉，总感觉千言万语在心中，就是说不出来。”

家长微信群里，瑞的爸爸发了一段话：“感谢李老师以及全体任课老师这三年来对孩子们的关爱和照顾！孩子刚给我打电话了，说今天和老师、同学告别后，他很伤感。挺好的，不管孩子学习成绩如何，他在李老师的教育下学会了为人处世，能够健康成长，非常棒。再次感谢李老师！”

屹的爸爸是位律师，他发到群里一副对联：“一支粉笔两袖清风，三尺讲台四季晴雨，加上五腑六肺七嘴八舌九思十想，教必有方滴滴汗水诚滋桃李芳天下；十卷诗赋九章勾股，八索文思七纬地理，连同六艺五红四书三字两雅一心，诲而不倦点点心血勤育英才泽九州。真心感谢李老师及全体老师三年来对孩子的谆谆教导和辛苦付出；感恩与李老师的遇见！愿李老师一切安好！”

还有家长不断地在群里表示感谢。学生们的群里，不断有人给大家分享刚才的照片和视频……

以往，总是嫌时光太慢，总是觉得学生们毕业的日子遥遥无期；而今，倏忽间，他们就毕业了，离开了！

就好似自己费尽心力养大了女儿，有朝一日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娶走，只给我留下一个空空的家。

顿时，泪如泉涌。

作者简介：李宝虹，郑州市第51中学语文教师。河南省特级教师，中小学正高级教师，河南省名师，河南省教师教育专家，河南省作协会员，郑州市拔尖人才，郑州市学术技术带头人，郑州市五一奖章获得者。河南大学、江苏师大、四川师大等多所高校特聘国培专家。在省内外做师德师风、专业成长和班级管理等类型讲座200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