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志专栏：姐妹（小小说）

木叔下葬那天，小娇回来了，吉安也回来了，带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

吊唁的亲友挤满了院子，三五扎堆地聊着。大娇裹着丧服，像是打满了绷带——她拖着步子招呼客人，盘算着哪家亲戚还没到，顺手把孝布交给王婶儿去分发。她的女儿信子也从学校回来了，直立立地跪在灵棚守灵。

小娇和吉安就是这时候进门的。

院子里突然静下来，周围的目光聚向了大娇。大娇怔了一下，喊女儿堂侄儿过来磕头迎客。自己也陪着小娇跪下哭，这让大伙儿人担心，怕大娇受不了——吉安小娇私奔后，她真个儿喝过农药，被人抬着送医院，一路上都在喊“放开”，直到口吐白沫挣扎不动为止……几个邻居就近站在她身后，怕出岔子。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娇的哭声是迸溅出来的，一口气嚎出去没了音，两手紧攥，斜歪在地上。大家这才反应过来，是小娇哭过去了！大娇飞快托起小娇，拍背，掐人中。又着人倒水喊医生。半晌，小娇一口气放出来，喊了声爹啊——人群才松了口气。小娇哭得难缠，扑在棺材上，任谁怎么都拉不起来，哭她的爹和娘，哭她的不孝……倒惹得几个想教训她的婶子偷偷抹起眼泪来。

按礼节，女婿要点纸跪拜。竹篾的席子铺上来，火纸呼呼燃起来，鞭炮噼里啪啦炸裂开。吉安跪下行礼。吉安穿着考究的休闲装，并未像镇上的人发福，他不显老，四十多岁倒像是三十出头，刮得净光的下巴现出青色光泽。一旁的大娇瘦脱了相，颧骨高耸，面色苍白……真个没法看了。人群中突然有人气咻咻地说，欺负人家俩闺女，吉安要行两遍礼！吉安的脸当时就不自在。

倒是大娇，回头狠狠剜了那人一眼，平静地跟主事的人说，把小娇的孝布衫拿来——大娇早让人缝好了。然后举起柳木幡，说准备出殡。

彩色的龙架运棺车前面是嘀嘀哇哇的唢呐班，再前面是长长的送葬队伍——从此，青蒲镇再也没有木叔薄酥的烧饼了！邻居讲他黑黢黢的土炉子烧得通红，旁边站着拿锅铲的大娇，大娇背上是小娇，他边揉面边笑……小娇走后，木叔好像没笑过——直到这时，木叔才又在人们的嘴里活了一回，

大娇的哭声是哑的，像是哭干了泪。小娇孩子似的呜呜哭，一步一磕头，全仗人搀着走，算起来小娇也小三十了！大娇妈去世时，小娇才刚会走路。吃穿住行全靠大娇操持——要不是管着小娇在百货店吃住上高中，也不会养出白眼狼啊。大娇的男人带着小娇跑了，这个事当时谁也想不通。

小娇有些激动，几次扑上去拦棺，差点撞在棺材角上。急得大娇一把扯住小娇，喝道，退后！大娇拦在前面，送葬的队伍又开始行走。有人怪大娇不该拉小娇，让她撞，撞了才知道疼。

吉安带着孝帽尽着女婿的义务，在人群中抱着斗，里面放着豆子、黄表纸一类的祭祀品，后面跟着他的儿子。他一路上目光都在追信子——她跟大人一样一步一叩，嘤嘤地哭，好瘦。吉安远远地看着，走了神，有人把他摁下来，说到了，姑爷要行叩礼啦。

送殡回来小娇几乎虚脱，大娇张罗着收拾一间屋子，又熬红糖水，又找衣服给浑身是土的小娇换上，又拿出店里的玩具让信子给小娇的儿子送去。

吉安见了，追上来问信子上几年级，功课难不难？信子警惕地看着他，回复了个奇怪的表情，走了。吉安掐灭烟，对大娇说，你歇会儿，我拾掇吧。吉安看到院里新添了一间浴室，其余都没变，桃树上挂了果，枣树下落了一层细细的白花——有年初夏，吉安在树下做鸡笼，大娇牵着信子捡花瓣……一眨眼小十年过去了。

吉安不老，真的，面皮白净，头发浓黑，自来卷，嘴唇有棱角，邻居说，跟吃了唐僧肉似的，像不像电视剧里那个大耕？什么耕也不是她操心的了，这么多年她就是想不通，他们怎么就能在她眼皮底下扯络。

客人走后，大娇当着小娇和吉安的面说。爹没受罪，得的是脑溢血。折子你们拿走，爹说过，都是你们寄给他的钱，他一分没动。家里的地你们要是不种，我来种。证件我明天就去办——大娇说的是离婚证，这么多年吉安也没提起，也没回来过，谁知道呢，也许回来也躲着她。眼见的孩子要上学了，拖下去也不好。

吉安跟着出来，递过来一个小包，说是信子的生活费。大娇拒绝了，说原先那个百货店也还好，不差钱。吉安低下头，把手插在裤兜里，叹一口气说，这些年对不住你。大娇笑了，这时候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又说，这么多年，你该跟我说句实话，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吉安叹口气说，有信子后，你忙活着看店带孩子，进货不都是周末丫头跟我一块儿么，唉，过去的还提它干嘛……

“丫头”，听听，他现在还这么叫，他从来没喊过她一次！她心里刺痛了一下，咆哮说，可是，她还是个高中生，一个前二十名的学生，你呢，你配吗？爹就是活活气死的……你好好待她吧！咣当！大娇关了门，说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去了民政局。然后，吉安和小娇返程。车发动前，小娇突然哭着喊了一声，姐！给信子的零花钱放在枕头底下了……就再也说不下去。风中，大娇的头发蓬草一样飞了起来，她紧紧拉着信子，挥手说，走吧！信子说，小姨再见，姨父再见！

一转身，大娇瞧见了爹摆摊的土炉子，想起小时坐在旁边哄小娇：别生气，别生气，明天拉车来请你，走大路放大屁，走小路放小屁……爹在一旁笑她傻……大娇又抹起泪来。

作者简介：李学志，清华大学附属中学上地小学语文教师。西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西北作家》《金麻雀》网刊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微光》，小说集《目击证人》已签约掌阅。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解放军报》《少年诗刊》《微型小说月报》《西北作家》《奔流》等。有作品入选《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