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救东林,义声震天下
明天启乙丙年间,宦官魏忠贤窃取朝廷权柄,诛杀异己,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名士相继被诬陷入狱。他们和定兴鹿善继、容城孙奇逢都是好朋友,他们还没押解过来,魏大中的儿子魏学洢先赶到了,父有难,子来救,面对阉党凶焰,魏学洢就像当年缇萦上书一样令人感动。
魏学洢这个名字凡对中学语文课本有印象的都不陌生,他就是课文《核舟记》的作者。精彩细腻的摹写刻画和对劳动人民的由衷尊重赞赏让很多人都记住了魏学洢这位年轻的作者。可惜,这样一个才华与情怀兼具的不可多得的人才却惨遭横祸,魏学洢面对父亲被迫害逮捕,悲痛万分,心焦如焚,带着父亲的两份手札,一份给鹿善继的儿子鹿化麟,一份给孙奇逢,手札的内容主要强调一件事,覆巢之下无完卵。言外之意即是已知此次无生路,向好友托孤。
周顺昌派人一路护送魏学洢,也有信给鹿善继,信中他对鹿善继说:“世事已如此不公,真让人百感交集啊!像魏大中这样清廉节俭得过份的人,竟也难逃诬陷。他被逮捕的时候,家乡父老数以万计为他痛哭于路,将道路都给遮蔽了。他家里一贫如洗,当地士绅为他凑了点路费,才算能走了。此情此景,连抓捕他的锦衣卫士兵都被感动了。现在他的大儿子魏学洢随父亲一起进京,一路上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无人能伸出援手,想要倚仗您来庇护,更是寄厚望于孙孝廉(孙奇逢十七岁中举,是为孝廉)。我觉得两位都是以千古圣贤为榜样的,一定能妥善照顾魏学洢,让魏大中能够生还,回归乡里,不致酿成汉朝宋朝诸贤被害的祸端。跟您两位也是心照不宣,无需多言,我提起笔来真是惨然肠断!……”这封信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更是透露着对鹿善继和孙奇逢的信任与感激。
当时孙承宗(高阳人)守榆关,鹿善继参赞军务。左光斗、魏大中与鹿善继、孙奇逢都是至交,所以鹿善继的父亲鹿太公(鹿正)不顾凶险,毅然在家里为魏学洢准备住处,悉心照顾。为什么不在孙奇逢家里住?这个就是实际情况了,鹿善继家境殷实,房屋多,孙奇逢则不然,家里经济拮据,人口又多,所以孙奇逢自己还常常带着子侄辈来鹿善继家里共学共住呢,因而他说自己“一年强半在江村”,从学术意义来说,因鹿善继是理学名儒,拜师求学者众,“江村片地为吾党干城。”
左光斗也派人送来两封信,分别给孙奇逢和鹿化麟。他知道这件事的难度,信中强调说:“两位都是道义之人,这件事所关非小,必须有一个人亲自到关门请孙阁老帮忙才行啊!”当时孙奇逢要主持营救,走不开,于是派自己的弟弟孙奇彦和鹿化麟一起入关门,送上自己给孙承宗的书信。信中说:“这些被逮捕的君子,都是正直之士,是朝廷中的直臣,如今惨遭诬陷,凡是有良知的人,谁不为之扼腕痛惜呢?当年的卢楠(字次楩,河南浚县人,明代嘉靖年间的著名诗人和辞赋家),只是一个莽撞的人,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知县,被投入狱中。他的好朋友谢榛(字茂秦)听说卢楠的惨况后,带着卢楠的著作到北京求见达官贵人。
这封信言辞恳切,字字千钧。孙承宗看完信,与鹿善继、孙奇彦、鹿化麟日夜商议营救方案。他料想给皇帝上书也会被魏忠贤扣下,到不了皇帝手里,就想了个办法,以入朝跟皇帝上报军情为理由,要去皇帝身边解救东林党人。孙承宗是天启皇帝的老师,很有威望,跟皇帝感情也很好,按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可惜孙承宗督师山海关,陪在年幼皇帝身边的是魏忠贤,又借皇帝乳母客氏这个对食的力量,早就获得了皇帝的宠幸。魏忠贤听说了这件事,非常恐慌,半夜绕着皇帝的御床一个劲儿哭泣,说孙承宗带着3万人马要来清君侧,他肯定活不了啦。皇帝本来就喜欢信任魏忠贤,虽然他还念着孙老师对自己的恩情,但是被魏忠贤哭烦了,可怜这位魏公公平时劳苦功高,就下了一道诏书,严令孙承宗回去,不得觐见。孙承宗的计划失败了,到了通州就被迫回去了。
左光斗被押解京城,白沟是南北通衢,必经之路。左光斗先给孙奇逢的第一个弟子、白沟的张果中写了一封信,希望能见见孙奇逢。张果中家住白沟,之前左魏两位的家人都往来于他家,两家行李,也放在他家。张果中冒着生命危险,收留、安置两家的家人,还四处奔波营救。而孙奇逢此时与左光斗见面,在锦衣卫虎视眈眈之下,无异羊入虎口,但孙奇逢二话不说,赶赴白沟。后来容城县东牛村的胡向化也赶来了。
当天夜里,两人月下商议,左光斗从容地说:“当权派肯定要置杨大洪(杨涟,号大洪)于死地。大洪死难,我辈岂能独生?”孙奇逢黯然神伤,沉吟半晌,将熹宗乳母奉圣夫人客氏的弟弟客光的话告诉左光斗:“被捕的这些人可都是名人贤士啊!我想让我娘跟我姐姐说说,或许还能救他们。”……孙奇逢话未说完,左光斗便怒发冲冠:“向妇人女子求情?那还算什么大丈夫?!”孙奇逢沉重地点点头,默然不语。因缇骑在侧,左光斗又将自己的弟弟左光明化名王姓嘱托孙奇逢代为照管。这样,左、魏两家子弟就都住到鹿善继家了,因孙奇逢“余草堂,地僻筑浅,两家子弟,虽不弃而见过,然不肯久留也。”(孙奇逢《乙丙记事》)
左光斗被押解路过白沟的第二天,魏大中也被押解过来。魏大中也想通过张果中来传递消息,想在白沟停留半天,与孙奇逢见一面。可当时张果中正为营救左光斗而走关门探消息,魏大中请求锦衣卫士兵给自己点时间,这些士兵不像押解左光斗的那些人好说话,怎么都不肯,立逼着继续前行。魏大中气得大声斥骂,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怏怏而去。当时孙奇逢刚从白沟回容城,正有事与魏学洢商议,不知魏大中正路过白沟,因而错失了见面机会,没想到此后竟再也见不到了。
当时左魏下狱后,被诬陷贪赃,魏忠贤的奸党许显纯严刑拷打追赃。而且三日一比,五日一奏,掠追甚严,根本就不是想要完赃,想要人命才是目的。魏学洢伤心欲绝,日日哭泣,食不下咽,枕不安眠,一定要进京打探消息,又苦于没有可安顿的地方,于是化名为金子陶,带着两个仆人,孙奇逢嘱托自己的二哥孙奇遇和他一同前往。快到京城了,危险也越来越大,魏学洢暂时先留在良乡,孙奇遇和一个仆人先入京城,住在孙奇逢多年的好友牛俊臣家。
魏学洢的仆人前往狱中探消息,早出晚归,将身份隐藏得很好,人们都不知道他是魏家的仆人。直到有一天,仆人去见锦衣卫王莅民,王莅民早已洞悉一切,对他说:“你让你的小主人自己来吧!我已知道他住在良乡。只是都城缉事诸役戒严,不能明说。”魏学洢听到这话,立即潜往京城见王莅民。王莅民平素与左光斗魏大中相交甚厚,因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魏学洢回来对孙奇逢说:“王君可真是四海之内有胆魄的真正男子汉!亏他冒着生命危险从中多多周旋啊。”
最终阉党给左光斗定了追缴赃款二万,魏大中五千,并限期立刻让上缴。若从两人南方的家里送来,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何况魏大中家尤其拮据,清廉至此,罪名竟是贪赃,可悲可叹,明末政治环境已经黑暗到了何种程度。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放弃,孙奇逢和鹿正、张果中一起倡导人们义务捐助。鹿太公年老之人,仍然大夏天的不顾炎热到处奔波,甚至到二百里外筹款。
孙奇逢为此次东林诸贤之祸所写《乙丙记事》,详细记下了当时人们凑钱替左魏完赃的实情,谁出多少,共得多少,都记载得一清二楚,但是唯独不写自己怎么出资的。孙奇逢家里不富裕,但是朋友有难,他总是倾囊而出,后来他率众抵抗清军总是先将自己家所有的粮食拿出来供大家一起吃,类似这样的事足见其慷慨豪迈之风。这次他不仅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钱,据汤斌在《征君孙钟元先生墓志铭》中的记载,连孙奇逢妻子杨孺人都将娘家父亲接济自己的钱拿出来了。
可惜捐助银两还没能送到京城,左魏已经在狱中被害身亡。酷刑之下,左魏二人体无完肤,死后又被拖延不报,时值盛夏,几天之后,尸体已高度腐烂,遍身蛆虫,难以辨认。魏学洢这位儒雅的年轻人,看到父亲惨不忍睹的样子,心痛不已,一路号泣扶柩回乡。但阉党并未停止所谓“追赃”迫害,魏学洢被抓进浙江的监狱,不久就含恨去世,年仅二十九岁,一个优秀的人才就这样泯灭了。
在魏忠贤阉党制造的腥风血雨中,从鹿太公起等所有正义之士捐资义助“完赃”,往来京城营救,都冒着生命危险。京城之中有人指着鹿太公说:“鹿封君为左家敛银若干,恐不利。”亲友们也常常劝阻,都说太危险了。鹿太公对孙奇逢说:“左、魏二位,和我儿子向来是道义之交。如今因急难来投奔,我却怕有祸端而畏惧躲避,不仅仅是我为人所不齿,更让儿子何以立于天地之间?我曾见古人以死殉义,一直很仰慕。如今若有事就躲避,实在愧为男子汉大丈夫!”孙奇逢说:“这事儿拼命去做了,那就没什么不可做的了。如今尽心尽力,以后就不会再后悔。”
过了一年,周顺昌又被逮捕了。这时候孙承宗因屡受阉党猜忌打击而辞职还乡,鹿善继也就一同离开山海关,回到定兴老家。周顺昌的好友朱祖文(字完天),带着周顺昌的两封信分别给鹿善继和孙奇逢。信中说儿子同来但中途患病,就让他回去了。如今只有一密友朱完天,托付两位好友照管朱完天。根据左魏二人下狱的经验,朱完天直接去找王莅民,结果王莅民没在京城,而周顺昌也被诬坐赃五千。周顺昌和魏大中一样贫困。这次,除了鹿太公和孙奇逢,鹿善继又详细筹划,挪移借贷,朱完天从京城回来病倒了,孙奇逢派自己的弟弟孙奇彦,鹿善继派仆人赵顺,一起将凑的钱送到京师,而周顺昌也已被杖杀狱中。其死状同左魏一样,齿牙尽落,体无完肤。孙奇逢悲痛但又豪迈地说:“诸君子皆当世第一流人,致命遂志,自足照耀今古!”
孙奇逢在《乙丙记事》一文中,不仅将营救三君子的前因后果详尽记述,并将捐资义助之人、提供住宿之人等都一一备载,还在文章末尾将出力最多、奔波最苦、气节最烈之人做了一番总结。
这些人有鹿太公、鹿善继、鹿化麟祖孙三代;有孙奇逢的二哥孙奇遇、弟弟孙奇彦;有白沟的张果中及其弟果正;还有杨光夔、杨光契、王拱极、杜溓、朱完天……这些人,都是面对阉党凶焰,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都有震撼人心之处。这篇《乙丙记事》洋洋洒洒五千多字(而且还是古文,翻译成现代文篇幅还要长),我细读好几遍,孙奇逢记下了营救过程中不下几十人的付出,唯独对自己着墨最少。开头说:“余不佞,素辱左、魏之知”,点明了自己和东林诸贤是朋友。然后就是上书孙承宗,还有与左光斗白沟见面,这算是详写的。接下来就是说鹿太公什么事都与孙奇逢相商,王拱极去给左光斗送钱的时候,孙奇逢代他在他家陪同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