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不可说》连载7:那个冬天,我们都抑郁了
给出版社补的最后一张画稿终于画好了。
画完最后一笔后,我摊在椅子上好半天没有动弹,觉得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了。
大四第一学期已经过去一大半,有的同学已经把工作定下来了,也有同学决定出国深造。画室除了要交老李布置的毕业展作品时会来几个人,平时都看不到什么人。
我问过叶爽毕业后的打算,叶爽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考研啊,难道还找工作吗?”
“哦,我忘了,大小姐你是不需要找工作的。”
“难道你要去找工作吗?”叶爽震惊地看着我,“你不读研,谁来帮我做作业?”
“说得好有道理。”我这才发现,原来叶爽考虑问题也是考虑得挺深远的。
但我的问题是,如果我要继续读研,钱是个大问题。
以我在咖啡店打工和当家教时的那些补贴,可能都不够交读研的学费,更何况宗理还有三年大学要读。除非现在天上掉人民币,不然我觉得读研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倒是许正宗的画廊让我很意外,老李后来帮我挂过去的两幅画,全部都卖掉了。
如果能以这个速度卖画挣钱的话,我继续读研其实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就是我这个人灵感发挥不太稳定,说不定哪天就真的油尽灯枯了,那我跟宗理岂不是要饿死?
我正抱着这样忐忑的想法去老李办公室交作品的时候,突然听见旁边教室里传来老李的怒吼声:“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这话听着像是对我说的,但老李不会读心术,应该不是对我说的。我悄悄挪到窗边,看到老李正对着一个学生痛心疾首。
那个人竟然是李岩。
我很少看到李岩这么垂头丧气,他面前的转盘上有一堆没成型的陶土。那个作品大概是被李岩废了,扭曲地在转盘上痛苦地旋转着。
嗯,跟老李的表情一样痛苦。
“你说要读研,我跟你妈都支持你,你说不想靠家里,要出去打工,我们也没意见……”老李的语气显得很无奈,他指着转盘上那堆扭曲的陶土说道,“但是你看看你现在,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宝先生是什么样的大师,你好不容易跟了他,为什么就这么不争气!你这个学期出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你说!”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我忙伸头往里看了一眼,果然,李岩的作品架上空荡荡的。
这真是太不像李岩了。以前我每次觉得自己江郎才尽的时候,就会跑到李岩的教室来看看他的作品,被刺激过后,我就会回去发愤图强了。
最近我一边忙着给出版社赶画稿,一边忙着跟进许正耀那边的消息,基本上就没怎么来过李岩的教室。我没想到他一个学期竟然一件作品都没做出来,这真的不像李岩。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李丢下这么一句话,转头从另一扇门走出了雕塑教室。
我看着李岩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把陶土从转盘上拿下来放回盆里,正想走进去安慰他几句,李岩的手机就响了。他洗干净手接起电话,背对着我站了好一会儿都没动。
我在内心对老李说,其实李岩还是很努力的,你看这大冷天的,冷得我连换桶洗笔水都不想去,李岩还在这种连空调都没有的教室里弄这些冷冰冰的泥巴,你不能因为他是你亲生儿子就这么苛待他嘛。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安慰李岩的想法,转身去了老李的办公室。
老李正余怒未消地在跟人讲电话,吓得我乖乖放下作品,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就灰溜溜地跑出了办公室。
大概是最近气温比较低,大家的情绪都不怎么样,连我跟叶爽说起李岩的情况时,她也只是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翻着杂志说了句:“是吗?”
“什么叫是吗?那是你男朋友,你不是天天跟他在一块儿吗,你问我?”
“嗯……”叶爽翻着杂志,好像我说的话跟这房间里的暖气一样随风飘走了,根本就没进她耳朵里。
入冬之后叶爽越发懒了,每天不是窝在被子里打游戏,就是把被子搬到客厅里打游戏。连吃个饭她也总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非得我叫了外卖,然后三催四请地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才肯勉强吃两口。
宗理也因为学校上课回来得越发少了。我本来以为许正耀就是个军训教官,后来才知道他这门课居然是“常驻”课程。这么一算,宗理都快两个星期没回来了。
我拿出手机,给宗理打了个电话。
“要不……你这个周末回来,我把李岩也叫过来一起吃个火锅怎么样?”
“嗯。”宗理虽然答应了,但听起来兴致也不是很高。不知道是不是许正耀每天让他们跑十公里把人都跑傻了。
我又有点担心他们食堂伙食好不好。到底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一吃不好再消耗过度怎么办。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先去准备。”我努力提起兴致说。
“我都行。”宗理说完,突然又问了我一句,“这个星期天……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吧。”我想着。出版社的画稿赶完了,毕业作品也还算顺利,除了考研还是找工作这种毁灭性的问题需要思考之外,我好像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了。
连老李最近都不怎么盯着我了,估计是李岩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那去……看电影好吗?”还没等我问,宗理就说,“程阳正好有两张多出来的票。”
“好啊。”难得宗理现在有个积极的提议,我必须兴高采烈地附和一下,不然这个冬天都要把人过抑郁了。
结果周四叶爽就打电话回来说她妈从非洲回来看她了,她要回去共享天伦之乐。紧接着李岩也给我发消息说他要赶作业,让我帮他把咖啡馆打工的假也一起请了。我正对着手机叹气,许正耀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你要是有坏消息就不用说了。”我有些沮丧,但许正耀听起来倒是挺高兴的:“那要是好消息呢?”
“得看多好的消息。”我抬头看了看天,下黄金雨的话,我应该会稍微高兴一点儿。
许正耀笑了笑说:“202那个户主的女儿十二号回来,我哥已经约了她下午见面,你要不要一起来?”
“要!要要要,当然要!”
我挂了电话立刻觉得今天的天气其实也蛮好的,虽然没有太阳,但也算是万里无云了。我低头给宗理发了消息:“叶爽跟李岩都说没空,你不用特地赶回来了,我们直接电影院见吧。”
宗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我的消息,大概又是去跑步了。
我不懂,为什么当一个飞行员天天都需要跑步?
“难道飞机是靠飞行员助跑才能起飞吗?”坐在咖啡馆里等人的时候,我百无聊赖地问了句。
“当然不是。”许正耀听我这么说就笑了,然后拿着咖啡勺转了一圈说,“你知道旋梯吗?就像马戏团里那个圆形的梯子一样的东西,人的手脚固定在上面,然后就开始转。”
我看着许正耀手里的勺子有点震惊:“这不是满清十大酷刑吗?”
许正耀笑了起来,放下勺子说:“这是体能课里的一项。飞机在飞行的过程中会遇到气流,发生颠簸,严重的话可能会紧急迫降,甚至会坠机。这种时候飞行员的素质就很重要了,不仅是专业素质,还有身体素质。好多学生从这个旋梯下来之后就直接吐了,宗理表现得不错,但还是需要多锻炼加强身体素质,毕竟一架飞机上的上百条人命都拴在机长和副机长的身上。”
我听他这么一说,突然就不敢再问了,脑子里想象了一下宗理在那个学校里接受的那些训练,顿时就一阵心疼。可是还没等我心疼完,门口就有人走了进来。
许正宗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人朝我们走了过来。许正耀忙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乱跳,手指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了。
“你就是那个小女孩?”妇人看到我好像并不陌生,打量了我一眼才说,“都长这么大了。”
“你……记得我?”我倒是很诧异,毕竟我对那个房间最后的印象除了浓烟和消防员,就没别人了。
“当然,那时候火灾出事,我妈妈身体不好,我被叫回来处理这些事。我记得你,你那时候才这么一点儿大……”她用手在桌子旁边比了一下,又看向我,“想不到现在长这么高了。”
她既然记得我,说不定也记得我妈。我突然一阵心悸,正要开口的时候,许正宗说:“我问过了,你母亲的事,她不是很清楚。”
“是啊。”妇人一脸惋惜地说道,“我只是听我妈说,她把房子租给了一个画画的女人,那个女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儿,但具体是什么人我也没见过……”
画画的女人?
我的思维卡在了这几个字上面,没有再继续听那妇人后面的话。
我妈是个画画的女人,那就是说我没有猜错,我身上这点儿被老李夸得跟花儿一样的艺术天分,果然是来自我妈。
“可惜现在合同也找不到了……对不起,帮不上你。”妇人客客气气地说着。
我忙回过神来说:“没事,我习惯了。”
的确是习惯了,从我刚开始决定找我妈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每次觉得快要接近答案的时候,就有一根横空出世的棍子把我打出十万八千里,仿佛是故意要看我可怜巴巴地重新爬回来一样。我都能听见有个声音在嘲笑我了。
可笑吗?但我不会放弃的。
一辈子那么长,我总有机会找到他们的,不是吗?
结了账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妇人突然扭头对我说:“啊,对了……我记得那个房客后来好像是出国了,早几年还回来看过我妈一次。那时我妈在养老院,可是已经痴呆了,别说人家没留下联系方式,就是人家真的留下了,我估计她也记不得了。”
我猛地怔在那里:“她回来过?”
她明明回来过,却没有来看我。她宁可去看已经痴呆了的前房东,也不来看我。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许正宗和那个妇人已经走了,我还是一动不动。许正耀推了我一把又拉住我,我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许正耀皱着眉头看我,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担心。
你看,一个跟我不怎么熟的人都会为我担心,为什么我的亲妈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之后却不来看我,而是去看了以前的房东呢?
而我却为了这样一个人,在奶奶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家乡,为了这样一个人,在奶奶最需要我的时候没有陪着奶奶,而是巴巴地站在旧楼里等着她出现。
我这是为了什么呢?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猛地吸了一口气才发现是自己哭了,鼻涕都流了出来,于是急忙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塞住鼻子,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咖啡馆。
许正耀追上来的时候,我正蹲在街心花园的花坛后面,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
我原来一直以为,她是有情非得已的原因才会抛下我远走他乡;我一直以为她是不小心才忘了我还在那个屋子里,才会害得我差点葬身火海;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当妈的会狠心到让自己四岁的女儿留在空房子里活活饿死……
我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
但现在看起来,我果然是眼皮子浅,根本不知道人这种生物到底有多么复杂,多么狠心。
“也许……”许正耀仿佛要为她找借口。我抬头看着他,他却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看,连那么努力想安慰我的人都想不出一个稍微可信一些的理由来替她搪塞,我为什么还要替那个人找借口呢?
“走。”许正耀拉起我。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问:“去哪儿?”
“去那个养老院。”许正耀拉着我走到摩托车旁,伸手把头盔递给我说,“如果她去过,一定会留下记录的。”
但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养老院那时候连电脑都没有,又因为改建,存档的东西早就销毁了,一般的资料能保留三年就很不错了。
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我趴在湖边的围栏上,望着湖面上泛着涟漪的倒影发起呆来。
老李和李岩以前都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母,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虽然我当时说了那样荒唐的答案,但内心深处的确一直这么认为,无论如何我都想要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人可以没有爱人,没有子女,没有朋友,但没有人会没有父母。没有人真的像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算是孙悟空,他不是还有个师父吗?
谁都不想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想的。
我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暖暖地压了一下,抬头才发现是许正耀的手。
“对不起。”他走到我身旁,朝我递过来一罐咖啡,摸上去还是热的。他打开喝了一口才说:“是我太轻率了,老是给你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所以才让你这么伤心。”
我眨了眨眼,吸着鼻子看他。
“我哥很早就跟我说过,你不太可能找到你的父母了,但我就是觉得……”许正耀盯着手里的咖啡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想试试,我想你找到了父母,可能就会高兴了,我想看到你高兴的样子。”
“我平时也没有多不高兴吧。”我吸了一下鼻子,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热咖啡。大概是我冻得太厉害了,这一口咖啡喝下去,竟然觉得胃里都是暖的。
“想看自己喜欢的人高兴的样子,这是本能反应吧。”许正耀突然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也正巴巴地看着他,好像没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似的。
过了两秒钟,我“哦”了一声,他是说我是他喜欢的人。
“生日快乐。”许正耀突然从超市购物袋里拿了一块小蛋糕出来。我愣了一下:“你生日?”
“你生日。”他把蛋糕放在我手心里,“你不是十二月十二号的生日吗?”
是啊,可是……还没等我问,他就说:“李岩告诉我的。”
“哦,李岩啊。”他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好像这个冬天大家的日子都很不好过。可能过完这个冬天,我们就都要进精神病院了。
“不许个愿吗?”许正耀看着我,“都说生日愿望很灵验。”
我看了一眼光溜溜的杯子蛋糕,连个蜡烛都没有,许什么愿。这时,许正耀突然拿出打火机擦亮了,塞进蛋糕里看着我说:“许吧。”
我盯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生日蛋糕”,突然就笑了起来,越看这个蛋糕越觉得可笑,渐渐就笑得停不下来,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在这世上活了整整二十一年了,这是我第二十一个生日,但我的父母从来没给我过一个生日。
现在一个普通朋友拿出打火机来让我许愿,而我唯一能许的愿望,依然还是希望能找到我的生父生母,这不是很可笑吗?
真的很可笑。
“但是,如果找到他们……”我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了出来,说,“我一定要告诉他们,在没有他们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好,有人给我过生日,有奶奶疼我爱我把我当亲孙女。没有他们,我也一样过得很好。”
我虽然很努力想忍住,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许正耀摸出手帕递给我,我狠狠地擦了擦脸才问他:“干吗不给我纸巾?”
“用完了。”许正耀摸了摸口袋。
“哦。”我又用手帕擦了擦脸才说,“我洗完了还给你。”
许正耀笑了笑,伸手在我的脑袋上拍了拍说:“走吧,天马上就黑了,开摩托车还是趁天亮比较安全。”
可不是吗,从现在开始我得好好活着了,不是为了那个宁可回来看房东也不来看我的女人,而是为了那些疼我、爱我、关心我的人,包括我的奶奶。
我跨上摩托车戴好头盔,回头看了一眼被打火机砸扁的小蛋糕,虽说浪费粮食不好,但这蛋糕也实在是没法吃了。我转过脸,猛地又扭头看了一眼蛋糕,许正耀被我吓了一跳似的:“怎么了?”
“你刚说今天是几号?”
“十二号啊,”许正耀摸出手机给我看,“不是你生日吗。”
我盯着屏幕两眼渐渐呆滞,十二号居然是星期天?!
我的天哪,宗理约了我看电影,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为这个女人,我错过了奶奶,错过了给老李赶稿,现在连宗理约我看电影都要错过了。
“送我去电影院!”我急忙说道,“上次我们去吃火锅那个地方的电影院,要多久?”
“最快也要一个小时吧,”许正耀侧头看了看我,“怎么了?”
“一个小时?”现在已经七点了,电影是六点五十分开场的。我的天啊,宗理好不容易提起兴致来约我看电影,结果我因为这个女人的事把电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我都在干什么呀!
“快,快点!最好在七点半以前赶到!”
我到电影院的时候已经七点五十分了。
自动扶梯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看到宗理孤零零地站在电影院门口,好像在低头玩手机。我摸了一下口袋才猛地想起来,我把手机忘在刚才的咖啡馆了。
那一瞬间,我想到的不是立刻回去找我的手机,而是这期间宗理打了多少个电话,他等了我多久,又该多么着急?
当宗理抬起目光看我的时候,我真的投河自尽的心都有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叠声喊着跑到宗理面前,双手合十,就差当场给他下跪了,“是我不对,是我给忘了,我迟到了,我罪该万死!”
宗理收起手机朝我笑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目光却突然滞了滞,嘴角的笑容消失了。
我转身看到许正耀从自动扶梯上跟上来了,忙说:“他带我去办点事,我一不小心就把时间给忘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好。我们看下一场好不好?我来买票。”
“不用了,”我说着就要往售票口走去,却被宗理拉住了说,“这是今天最后一场。”
“那明天……”我猛地想起来明天是星期一,宗理又要回去上课了。最近他们课时那么紧,一定有很多作业,可他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想要跟我一起看场电影,结果我呢?
就像是卡错了锯齿的齿轮,我突然发现哪儿都在出错,不管是叶爽和李岩,李岩和我,还是我和宗理。
“没事,本来也是程阳给的票,不看就不看了。”宗理努力朝我扬了扬嘴角,但我分明看见了他眼中渐渐暗下去的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应该在刚才就直接投河自尽,还吃什么生日蛋糕,许什么生日愿望。
“宗理……对不起。”我反手拉住宗理刚要松开的手,突然非常想做点什么让宗理好受一点,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根本不存在弥补。
就像我希望那个女人带着对我愧疚活下去一样,也许我也只能带着对宗理的愧疚一辈子活下去了。这是什么?报应吗?诅咒别人果然会反噬自己,但是这也太快了吧。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学校了。”宗理看了看我,又说,“你放心,我没事的。”说完都没有等我说一声“再见”,就那样站上自动扶梯下了楼。
我转过身的时候,宗理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了。
后来每次回想起宗理那时的眼神——那种淡淡的落寞和无力感,都会像钝刀一样在我的心上一点一点地划着。
但有些事也许就是避无可避,即使有了时光机,一切也还是不会改变。就像我的悲伤,就像我们后来的那一场争吵,就像宗理最后的离开。
我给宗理发消息,常常要等很久他才会回。虽然要等很久,但每一条都还是会回。
我想大概是他们体能课不能用手机,所以就不能及时回我消息。我问过许正耀,他说宗理在学校的状态一直都挺好的,能吃能睡,成绩也很稳定。
但我每每看见宗理,都觉得他瘦了,也憔悴了。
快过年的时候,小刚哥哥打电话来说小桃今年回去过年,问我们要不要也回老家过年热闹热闹。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大概也能让宗理的情绪好一些。
“宗理前几个月回来过一次,倒是你,两年多没回来了,我妈惦记你……”
“宗理回去过了?”我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诧异。他完全没跟我提过这个事。
“啊,就你奶奶忌日的时候……”小刚哥哥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感觉自己说错话似的,“他没跟你说吗?我以为你忙,让他一个人回来的。”
怪不得那个周末宗理没有回来。但他最近很多个周末都不回来,多得我都数不清了。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仿佛宗理还在我身边,回过神来才明白,那只是我对宗理的思念。
宗理是不是也会这样想念我呢?应该不会吧,毕竟我总是一次次让他失望,失望得连我对自己都很失望。
挂了电话,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听见门响才回过神来,开门进来的宗理也是一愣。我眨了眨眼,确定不是幻觉才说了句:“回来了。”
宗理“嗯”了一声,低着头进了房间。
放寒假以后我一直都忙着在咖啡馆打工,主要是为了逃避老李追问我“人生课题”。
今天要不是有人跟我换班,这个点儿我应该在咖啡馆打工。宗理大约也是有点意外我这个时候在家,他还是不想看到我,他大约还在生那天的气。
“小刚哥哥刚打电话来,”我朝宗理说了句,“他说小桃今年回老家过年,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
宗理放下书包的手似乎顿了顿,却没有看我,径直走进房间里才说:“程阳说他爸有个别墅空着,想请几个同学过年一起去玩,我已经答应了。”
“哦。”我走到宗理的房门口,看到他正把衣服一件一件收进背包里,“小刚哥哥说,奶奶忌日的时候你回去了?”
“嗯。”宗理转过身,把衣服塞进行李袋里,顿了顿才说,“那个周末你正好要去出版社谈画册的事,我就没跟你说。”
理由很充分,说得也很有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宗理?”我喊了他一声,他也应了一声,但仍然没有看我。
是了,宗理最近总是在避开我,哪怕是偶尔跟叶爽一起,我们三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也都是盯着手机不再看我。我是美杜莎,看一眼就能让人石化吗?
“没事了。”我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听见宗理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就关上了门。
房间里瞬间又变得空荡荡的,空得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里。
我一气之下拿起书包直奔画室,没想到一进走廊就看到雕塑教室的灯亮着。我走了进去,看到李岩坐在小凳子上,踩着转盘不停地捣鼓一块黏土。眼看那块黏土快被他折磨得“精神分裂”了,他才终于停下手。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这个点儿还在这里,李岩突然开口道:“我跟叶爽分手了。”
这个冬天,真的是要把人给过抑郁了。
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除夕那天晚上,我为了三倍时薪在洗杯子。叶爽跟她爸去了夏威夷,我给她发的消息她估计也没看到。老李一如既往地邀请我去他们家过年,我也一如既往地拒绝了。
李岩这个情况,我还是不去了,毕竟两个人互相说丧气话也不太适合过年的气氛。
宗理在程阳家的别墅里,除夕那晚他给我发了个消息,内容只是简单的一句“新年快乐”。我也回了同样的话,然后等了很久都没有新的消息进来。等我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外头铺了一地的鞭炮屑,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简直像是刚打过一场仗似的。
我坐公交车到了打工的咖啡馆,原以为大年初一没什么人,没想到店里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下午李岩终于来了,我没好意思问他怎么样,因为我也不怎么样。我们就这样一起抑郁着也不错,说不定还能被送去同一个精神病院,当个病友。
我认识的人里唯一正常的大概就是许正耀了。大年初三他就打电话约我出来散心,但我打工的排班一直排到了大年初七,所以只能约在初八见面。
许正耀一见我就说:“你这个年好像过得不太开心。”
“客气客气,何止是不太开心,简直快把我自己过进精神病院去了。”
许正耀笑了。真好,还有人会笑。
上次去过养老院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小蝌蚪找妈妈”的事。许正耀大约也是不想让我失望,没有十足把握的消息他提也不提,所以到现在对这件事也就只字不提了。
是我不死心,还是想要找到那个人。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大约是为我自己的没出息吧。
“就这么坐着真是要抑郁了,走吧。”许正耀说着,拿出钱包叫来服务员结账。
我不禁看他:“又去兜风?”
虽然上次兜风是挺开心的,但现在这大冬天的,环湖飙车估计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我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羽绒服。
“不,”许正耀笑了一下,端起杯子喝完了咖啡,“这次去一个比兜风更刺激的地方。”
许正耀说的更刺激的地方,原来是野车场。
我之所以知道这里是个野车场,是因为车还在山下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声,简直跟飞机一样。要不是我看到这里是环山公路,没地方停飞机,我可能会怀疑这里是个飞机场。
“以前是打算用作旅游开发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废弃了,就聚了一帮开野车的在这里。”许正耀把摩托车停在山道旁,我看到了前面聚起的人群。
“我以前也在这儿玩,”他接过我手里的头盔放到车上,带着我往山道上走,“后来被我爸扔去部队,就没怎么来过了。”
这里的山路是螺旋形的,车道估计就是环山公路,无论是坡度还是弯度都远比上次的环湖兜风更刺激。这就怪不得许正耀他爹要把他扔部队里去了,谁没事想看自己儿子在阎王殿门口兜风啊。
一阵风迎面吹了过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急忙拉紧羽绒服拉链。巨大的引擎声灌进我的耳朵,让我耳膜疼。
“哎哟,许二少!”听见有人出声的时候引擎声已经远了,人群里有个染着紫色头发的姑娘举起了手。
“走吧。”许正耀说着就朝紫头发的女孩子走了过去。我只觉得冷,瑟瑟地缩着脖子躲在许正耀的身后。早知道是这么个刺激法,我真的就不来了。
“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紫头发的女生走过来搭住了许正耀的肩,又看了看我,“第一次见你带姑娘来啊,女朋友?”
“现在还不是。”
什么叫现在还不是?我暗暗想着,抬头看了许正耀一眼。他却没回应我,只是笑了笑,然后转过脸去,仿佛在听山道上的引擎声:“今天有比赛?”
“你来得巧,赶上了。”这位阿紫姑娘说着也朝山道上看了过去。我这时候才发现,这姑娘的脸上和身上,能打孔的,不能打孔的地方全打了孔。我啧啧吸了口气,感觉非常疼。
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卷了过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炸了锅似的欢呼,还有人挥舞着手里的小旗子。
我有一种看露天演唱会的感觉,气氛是很热烈,温度却依然很低。紧接着,一黑一白两辆摩托车从我们面前闪了过去,仿佛两道光。过弯道的时候谁都没有减速,车身几乎是贴着地面过去的。
我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汗,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跟着车速抖了抖。
“黑车不错。”许正耀突然说。
“有眼光。”阿紫拍了拍许正耀说,“比你当年一点不差。”
“是吗?”许正耀眯起眼睛。
“最高纪录十三分二十七秒,”阿紫冲着许正耀抬了抬眉毛,“比你快了一秒半。”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现在只想找个稍微暖和的地方躲一躲。谁知道放眼望过去,这儿就没一个比我穿得多的,还有露着肚脐眼儿的妹子呢,我敬她是条汉子。
阿紫说了句“我一会儿给你介绍”,就朝着两辆渐渐驶过来的摩托车走了过去。许正耀扭头看了我一眼:“你冷?”
“这不是废话吗,这种露天高山,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我一个肉体凡胎能不冷吗。”
“早说嘛。”许正耀笑了笑,脱下外套披在了我身上。
“你不冷吗?”我虽然觉得这个做法很正确,但还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许正耀看了看我,正要把衣服拿回去的时候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外套说:“我知道你也冷,但我更冷,就这样吧。”
我这个人,意志力非但不坚定,品德也没有多高尚,尤其在面对生死温饱的时候。
许正耀笑了笑,转过目光看着那两辆驶过来的车。黑车停得略靠后,但从围观人数来看,应该是黑车赢了。大量的妹子如潮水一般涌过去,把黑车围了个严严实实。
“我真是搞不懂,”我摇着头叹气,“这么危险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挺解压的。”许正耀没看我,而是看着人群说了句,“而且有些事,是差不多要死过一次才能看开的。”
“什么事?”
“比如我哥的事。”许正耀提起这个,我又想起了他说许正宗在打群架的时候替他挡刀的事。
“嗯。”许正耀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点了点头说,“那阵子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我哥,既不能跟爸妈坦白,也不能捅自己几刀解气,于是就跑来这里。结果被我哥发现,回去揍了我一顿。”
“你哥真是……挺优秀的。”我笑了起来,我也确实觉得很对不起宗理,但是,“我可不想捅自己几刀,更不想在这里摔个粉身碎骨。”
我觉得我这个人还挺看得开的,应该不需要这么大的刺激。
许正耀不禁朝我笑了笑说:“这么快就不抑郁了?”
“你刚才把我领上山的时候就不抑郁了,还突然有了很强的求生欲,巴不得马上回去找个有烟火气的地方,蹲在空调房里。”
“知道了,一会儿带你去。”许正耀笑了笑,转过脸去就看到阿紫不知道在跟黑色摩托手说什么,并且时不时朝我们这里看过来。
车手坐在车上,裹在一身黑色的皮衣皮裤里,我只能看到他好像点了点头,连他到底是男是女都没看清楚。然后阿紫突然喊了一声:“正耀。”
“走吧,”许正耀对我说,“看完新一代车神就带你找空调去。”
“那就看吧。”我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跟着许正耀迈步朝着黑色摩托车走了过去。
黑色摩托车上的人正低头摘下头盔,风把他黑色的头发吹得有点乱。我看到他摘下手套拨了拨刘海,那是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看起来有点眼熟。
“来,给你介绍,”阿紫说着就过来拉着许正耀,“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前代车神……”
阿紫后面说的话我没有听清,摘下头盔的车手转过脸的那一刹那,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宗理?”还是许正耀先出声,打碎了我脑海中的一片空白。
风把宗理刚刚理好的头发又吹乱了。他的刘海长长了,都快遮住眼睛了,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讶和错愕。
才几天不见,他竟然明显地消瘦了,皮肤也更白了。
他不是说,要在程阳的别墅里和同学一起过寒假吗?
那怎么会在这里?
还骑着那辆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的黑色摩托车……
“表哥?”
听见这个声音,我跟许正耀都转过了身。
程阳。
程阳居然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