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贾樟柯的江湖 ，时间的灰烬

贾樟柯拍《江湖儿女》，源于幼年崇拜的一个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山西汾阳，年轻的男性大多会经历很多街头生活，蓬勃的荷尔蒙与新事物的影响，一来二去，产生了很多的“大哥”。贾樟柯特别崇拜的一个大哥叫“小东”，长得干练体面，又会处理人际关系，大家都很信服他。

当时九岁的贾樟柯有次在上学时遭遇齐腰深的洪水，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一个穿白衬衣的身影在他身后出现，沉默着把他夹在腋下，蹚过洪水后把他扔到马路对面。贾樟柯说：“他让我明白架可以输，事可以败，但人不能垮，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样子。”

可是等贾樟柯读大学，有一年暑假回山西，在老家的街上突然看到一个平凡的中年人在那儿低着头吃面条，是他小时候最崇拜的大哥。贾樟柯感慨万千，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于是准备拍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

《江湖儿女》承《山河故人》气脉，人物命运从山西大同，到三峡奉节，再到西北新疆，横跨17年，从这两部影片开始，我们能明显地感觉到年过不惑的贾樟柯作出的改变：开始讲述较长时间流和较大地理跨度下的人和故事。

矿场子弟出身的巧巧（赵涛饰）在一次斗殴中为了救恋人斌哥（廖凡饰）而当街开枪，并将所有罪名一肩扛下，为此坐了五年牢后，出来寻找斌哥想要重新开始。

牌桌上三言两语断纷争，一个搪瓷脸盆里喝“五湖四海”，分分钟帮兄弟铲事，也能放过不懂事的年轻人一马，年轻的斌哥就像他所看的港片大哥一样，上道儿有情义，办事敞亮又有气量。

所以，当二十多岁的巧巧问：“‘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他回答：“江湖上的人。”巧巧不懂，斌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句话出自92年程小东执导的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千禧年前后，无数新鲜的事物涌入内地的三四线城市，迪斯科、港片，以及港片之中的黑帮文化。

山西大同作为一个重工业城市，斌哥所属的帮派和电影史上经典的以流民、族裔集成的帮派不同，他们是以厂矿工人子弟为基础聚集起来的一群人，就像巧巧是矿场子弟，郭斌是机械厂子弟，是计划经济解体时期的派生物，这种特殊的帮派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是现象级的。

但是，随着社会经济转型的发生，新的人际关系建立起来，这种帮派的情感联系的纽带断裂，仅仅依靠关二爷和港片，是不足以支撑它走下去的。

爱好国标的二勇哥对斌哥说要学习一点新事物，转眼就能被“不懂事儿”的小混混捅死在停车场。在《电影手册》里贾樟柯说：“江湖意味着险恶的冒险旅程，复杂的情感经历，秩序之外的世界，规则之外的情义。”

它自成体系与规矩，稳定时表现为情义，受到冲击失序时为利为名。死去的二勇哥即失序时的牺牲品，捅死他的小混混不为钱不为情，只是新人要出头。而斌哥这些“老一辈”的大哥们尚未觉察风云变幻，依旧遵守着旧时的仪轨，和兄弟们看《喋血双雄》，为“肝胆相照”碰杯。

贾樟柯说他心里的江湖是“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那么二十一世纪初可谓是风高浪急的年月，伴随着社会转型的浪潮，新的事物新的关系不断冲刷旧有的关系秩序，有人青云直上，自然也有人颠沛流离。

等到斌哥坐了一年牢出来，才陡然发现江湖已经不是以前的江湖。“大学生”林家栋对巧巧说：“我们这儿都企业化了。”意味着新的江湖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更简单了，纽带只有一个：金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趟过这条河，必须随波逐流。他这样想。郭斌曾以为，自己这样的江湖人迟早会被人打死，倒也算是一种江湖人的终局，未料命运给了他“中风偏瘫”这么一个并不体面的、甚至让他屈辱的结果。

贾樟柯说借此反思男性的弱点，正如电影原定的英文名字《Money And Love》所暗示的一样，他们容易迷失于世俗的成功。可是，当准备投入儿女情爱而不得的郭斌，悄悄离去，又投入了江湖时，前路漫漫，他可能如愿，也可能没有，这是贾樟柯给江湖里的男人们留的一丝希望。

从颠簸的公交车到绿皮火车，再到迅疾的动车，从矿场北迁到奉节县城南移，《江湖儿女》就像是一张时间的地图，乍一看，是关于某些男男女女的半生缘，但顺着郭斌的线仔细一扒拉，竟能看见十数年人情世道变化的脉络。

如果说郭斌的际遇说的是“江湖”，那么，巧巧的人生轨迹则指向“儿女”，郭斌面对的问题是变化的江湖，巧巧则是磐石无转移，是世事变化里面的不变。

巧巧出狱之后，一直带着一瓶矿泉水，贾樟柯本意只是想表现三峡的湿热，需要喝水随时补充水分，但是赵涛很好地利用了这个道具，握着它就像握着一把剑，她用矿泉水瓶与人碰杯、去阻止将要关上的自动门，用矿泉水瓶去敲那些打女人的男人们，面对徐峥的暗示，她也是犹犹豫豫地把矿泉水瓶递过去，取代一次牵手。

在一次次的江湖际遇里巧巧老练起来，电影在这个时间段设计了许多好玩儿的桥段，去人家婚礼蹭饭、骗男人钱，以及骗了摩的司机的摩托车。贾樟柯说：“在我们那边入狱都叫进修，说谁进去了，就说进修去了。因为那确实是交换犯罪经验、生存经验的一个地方。”

导演是想通过这些片段折射监狱经历在巧巧身上打下的烙印，她所有得手的技巧皆敲中了人性的弱点，你为她那些小手段发笑的时候，也会感到一点心酸。

这是巧巧生活上的成长，在她与斌哥彻底分道扬镳之前，她的精神还是对那个男人怀有依赖的，而06年的奉节之行，就是巧巧斩断这种依赖的旅程。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巧巧在新疆的时候看见UFO？

贾樟柯在微博上回应：“在这一幕之前，巧巧和斌哥一直生活在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之中，唯有这一场巧巧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自己，我觉得这是她自我意识焕发的一刻，也是她最孤独的时刻。我就想上天应该送给她一个礼物，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所谓的“自我意识焕发的时刻”，以及“最孤独的时刻”，应该指的是她决定依靠自己的时刻。巧巧的前半生都想着和斌哥在一起，过平淡的日子，当这个愿望破灭之后，她与徐峥扮演的“侃爷”萍水相逢，这是她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是她感情上走投无路时的一豆烛光，但是她最终掐灭了它，决定谁也不跟，自己一个人走。

作出这样决定的一刻，是最自我的，也是最孤独的，值得一个奖励。2018年，郭斌中风，半身不遂，问巧巧恨不恨他。巧巧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为他出头能把白瓷的大茶壶往人头上招呼，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却垂着眼，睫毛直颤，说：“有情才有恨，我对你没情了，哪里来的恨。”

十七年前为你，是因为情因为义；十七年后，没了情，剩下的只是江湖道义。终于，换了巧巧对斌哥说：“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后来，电影的英文名改为《Ash Is Purest White》，源于巧巧的一句台词：“经过高温燃烧，火山灰是最干净的。”贾樟柯觉得“人这一生经过很多的情感、生活的历练，就好像高温燃烧一样，最后烟飞云散，挺悲哀，但同时也非常珍贵，因为人再有多少的毛病、缺点，最终还是非常珍贵。”

这是即将迈入知天命之年的贾樟柯的慨叹，人过中年便习惯回头看，岁月如同一位老练的镀金师，将所有回忆都镀上一层闪亮的颜色，贾科长也不例外，他心中的江湖依旧，男人女人都是经过高温燃烧的灰烬，但同样是火山灰，江湖众生，有人未改其净，更多人只存其轻飘，风一扬，便再难寻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