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第三性别者”的隐秘世界

想象一下，当你在逛街时突然看到这样的的小姐姐，是不是口水都要流出来惹。

But，她们其实都是小哥哥，或者曾经是小哥哥。有没有很震惊！果然，这年头长得好看的都是男人。

他们就是ladyboy，或许在中文语境中我们更熟悉的是他们的另一个代称——人妖。不过鉴于这个词语带有歧视性，我们在今天的文章中就尽量使用相对中性的“ladyboy”来称呼她们。

不知从何时开始，ladyboy似乎就和泰国绑定在了一起，甚至传出了“没看过人妖秀，就不算来过泰国”这样的说法，可见ladyboy的巨大魅力，以及她们在泰国旅游业中的支柱地位。

不过，抛开歌舞秀上热辣性感的美艳形象，也许大家更想知道的是，真实的ladyboy到底是什么样的？

在误解与谣言中登场

肯定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疑问，ladyboy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异装癖还是变性人？其实，我们并没有必要区分得这么详细，因为ladyboy也分不同的阶段：

第一阶段，只是外表打扮得像女人，但实际生理上还完全是男人；

第二阶段，开始服用女性荷尔蒙，甚至已经做了隆胸手术，上半身是女性，但下半身还保有男性的生殖器；

到了第三阶段，就已经做完了全套的变性手术，移除男性生殖器，做出人工的女性生殖器。到了这个阶段，除了不能生孩子，她们就是童叟无欺的女人了。

广义上来讲，ladyboy都属于跨性别者，也就是性少数群体LGBTQ中的T（Transgender）。虽然可能分属不同阶段，但她们想从男人变成女人的心却是相同的。咳咳，这是不是与大家的认知有些出入…

以前我们总能听到这样的说法，因为泰国贫富差距巨大，穷人家养不活自己的孩子，所以只能送去“人妖学校”，注射女性激素，学习唱歌跳舞，从男孩硬生生被改造成女人，以此挣钱养家。多么辛酸可怜。

与这种“童年悲惨论”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二战美军起源论”。

大意是说，二战期间美军驻扎泰国，美国大兵为解决生理需求四处淫乐。于是穷苦人家就把长相清秀的小男孩改造成ladyboy，送去给美军狎玩。由于ladyboy不会怀孕而大受美军欢迎。所以在金钱的刺激下，很快就形成了ladyboy改造产业，ladyboy也因此越来越多…

这两种说法看似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但其实都是不折不扣的谣言。2018年10月的“辱泰事件”，就是因为一个视频里中国导游向游客传播“二战美军起源论”，由此在泰国国内引发轩然大波。

- 导游辱泰事件 -

这些谣言最早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是泰国旅游业发展的配套产物。导游们编出这套说辞，就是为了引起游客同情，消弭“男女有别”的拘束感，甚至产生“我摸她是为了帮她”的道德解脱，来促进旅游业的发展。

还有什么“ladyboy因为长期注射激素，都活不过四十岁”之类的谣言。要知道在现在的医疗条件下，ladyboy要活到七老八十根本不是梦好吗。

- 泰国克里普索人妖秀 -

事实上，整个二战期间美军都没有在泰国驻扎过一兵一卒。最早也要到1967年，东南亚冷战的高峰，美军为了对越作战，才往泰国驻扎了5万士兵。而且在当时，泰国本土也根本没有成熟的变性手术。所谓的“ladyboy生产线”更是无稽之谈。

同样，泰国确实贫富落差很大。但穷归穷，大部分家庭还真没有穷到要靠卖孩子过活的程度。而且ladyboy的成长和培养难道不需要时间啊，等到她终于能赚钱了，这家人恐怕也早就饿死了。

- 泰国ladyboy与中国大妈合照 -

更重要的是，泰国是一个男尊女卑的国家，在这样的国情下把男孩卖掉养家也是极不合逻辑的。

如此说来，可能你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Ladyboy之所以成为ladyboy真的是自愿的，没有谁来强迫，也没有什么阴谋。

- 泰国ladyboys -

那你恐怕又要问了，既然不是刻意的，为什么唯独泰国ladyboy这么多呢？

其实并非是泰国ladyboy数量多，而是旅游业过度集中和曝光了这一群体。简单说就是统共也没多少，但全扎堆被你看见了，可不就觉得多了嘛。而这一曝光中心，正是享誉世界的人妖之都——芭提雅。

- 芭提雅红灯区 -

阴影中的芭提雅

虽然如今的芭提雅声名远播，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它还只是个民风淳朴的小渔村。新加坡的红灯区“武士吉街”才是东南亚当仁不让的“人妖之都”。

- 新加坡武士吉街的ladyboy -

受到西方性解放浪潮的影响，东南亚的跨性别者纷纷汇聚到这里，成为歌舞姬或性工作者，从西方水手游客身上赚钱。

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下定决心的“维护国家正派形象”的李光耀下令查封整个“武士吉街”红灯区。新加坡不能呆了，这些ladyboy们要到哪里去谋生？

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是伊斯兰国家，视她们为异端；越南和老挝是社会主义国家，对她们也不友好；柬埔寨更不用说，仗都还没打完。而泰国尊奉佛教，对跨性别者非常包容，同时对越美军的驻扎也的确促进了芭提雅的繁荣。

- 上世纪中后期的芭提雅 -

于是，这些ladyboy们开始大量向芭提雅转移，泰国政府也有意复制“新加坡模式”发展旅游业，再加上九十年代中国经济的开放和崛起，大量游客走出国门。很快，芭提雅就取代了新加坡，成为了新的“人妖之都”。

- 芭提雅红灯区 -

声色犬马的美军大街，盛大辉煌的顶级歌舞秀…芭提雅吸引了整个亚洲，乃至全世界的ladyboy。因为在这里，她们不仅能赚到比在家乡翻倍的钱，更有可能名利双收，跨越阶级，改变命运。这在从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人妖选美大赛”给了她们这个机会。

蒂芙尼小姐的宇宙（Miss Tiffany Universe）, 是全世界最负盛名的跨性别选美比赛，自1998年以来一直在泰国举办。

- 2017年的蒂芙尼小姐大赛海报 -

Ladyboy们将经历层层严酷的选拔，凭借美貌杀出一条血路。唯有总冠军才能被加冕Miss Tiffany的桂冠，并与来自世界各地的约100名选手共同角逐国际皇后小姐的称号。

对于ladyboy来说，“人妖皇后”的宝座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涅槃重生。她们将不再被视为异类，不用再遭受排挤，所到之处遍布鲜花与掌声，成为备受追捧的社会名流，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

- 2014年的蒂芙尼小姐大赛，中间是冠军萨伊 -

但并非所有ladyboy都有如此好运。选美比赛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没有美貌就没有一切。灯火通明的蒂芙尼剧院外，芭提雅的黑夜如同一只蛰伏于暗处的巨兽，无声无息间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

一般来说，只有在青春期（男性特征发育）前就开始荷尔蒙治疗的ladyboy，将来才越有可能变成漂亮女人。形象好气质佳的ladyboy可以参演大型“人妖秀”，仅靠固定工资和小费就能收入不菲。

- 人妖秀后台 -

而越晚开始荷尔蒙治疗的ladyboy就越容易出现明显的男性特征，形象比较一言难尽。并且变性手术价格高昂，从100-200万泰铢不等，大量ladyboy为了攒够做手术的钱进入色情行业，以每晚1000-3000泰铢的价格与世界各地的客人进行性交易。

可这也不是一份容易的工作。每年都有大量新人来到芭提雅，客人们永远更偏爱那些年轻漂亮的鲜嫩面孔，ladyboy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

- 芭提雅红灯区的ladyboys -

年老色衰的ladyboy将会被厌弃，被遗忘，被淹没在灯红酒绿的红灯区，孑然一身，孤独终老。夜色迷离的芭提雅曾对她们多温柔，如今就对她们多残忍。

尽管生存不易，但芭提雅仍是ladyboy们最理想的栖身之所。因为似乎唯有这里，才能给他们一些生而为人的尊严。

- 2017蒂芙尼小姐大赛 -

夹缝中的倔强

也许看到这里，你还是会心生鄙夷，认为她们在那种声色场所工作还不是为了钱？对，钱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更现实的是，ladyboy很难在其他行业找到好工作。

众所周知，泰国是一个相当包容ladyboy的国家。但我们不了解的是，这种包容却是建立在先污名化她们的基础之上。

- 泰国人妖秀 -

佛教并不支持变性，更多是把它解释为一种因果报应。因为这些人前世犯下罪孽，所以今生才挣扎于性别之中。不过只要接受命运，潜心向善，积累功德，下辈子就可以成为正常人，而社会有义务帮助他们完成这一轮回中的救赎。所以普通泰国民众对于ladyboy会同情，会怜悯，但绝对谈不上尊重和平等。

而在政府眼中，ladyboy则是一个更为暧昧的存在。一边是每年超过数十亿美元的收入，占国家GDP的10％以上；另一边又是管理不便所导致的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

- ladyboy性工作者 -

所以政府往往对能带来巨大收益的色情产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法律上仍然不承认ladyboy的身份。她们即使在完成全套变性手术之后，也无法改变其身份证上的法定性别。

这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了太多的问题，婚姻状态、兵役状态、银行开户有麻烦、出国办护照有麻烦…在身份障碍的阴影下，ladyboy往往连最基本的人权都无法保障。

- 关于ladyboy的纪录片《第三性的秘密世界》 -

约兰达·苏安约特是泰国首位变性人议员，也是泰国级别最高的变性人政治家。她曾参加过一百多次选美，五十多次获得冠军，当过模特、歌手，拥有一家颇具规模的珠宝公司和自己的购物频道，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女强人。

- 泰国首位变性人议员约兰达·苏安约特 -

但再多的成就也无法磨灭她心中的隐痛。19岁那年，她曾谎报性别、伪造证件参加女性选美比赛，戏剧性的是在和真正女孩的角逐中她同样赢得漂亮。然而事情急转直下，她因谎报性别被捕入狱。

害怕与惊恐之下，她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思考：为什么我要被关在男性监狱里？又有谁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这段经历成了她日后坚持为ladyboy争取权益的动力之源。

“泰国社会只能接纳那些名利双收的美貌变性人。”苏安约特感叹道。但这样的接纳同样现实的可怕。

- 苏安约特 -

Poy是泰国最知名的ladyboy之一，她19岁加冕国际皇后小姐的桂冠，被誉为“最美人妖皇后”，还曾参演电影《扫毒》，结结实实地惊艳了中国观众一把。

- poy与张家辉共同出演《扫毒》 -

她坦诚成名改变了她的命运，也让她的父母和家乡都以她为傲。但poy同样深知名气变幻无常，她的整个人生都建立在美貌的基础之上。如果她无法维持美貌，那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泰国社会表面接纳变性人，但其实我们并不平等。”苏安约特在采访中如是说道。为了改变ladyboy的处境，苏安约特创办泰国变性女子协会，希望能切实帮助到那些困境中的ladyboy。

而poy也认为可以通过自己的言行创造ladyboy的正面形象，来提高整个群体的社会接受度。她说：“因为我现在是ladyboy的领袖，如果我做了坏事，民众也会排斥她们”。

- poy与发哥 -

她们都相信能够靠自己的努力帮助ladyboy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获得更多的认可。直到有朝一日，ladyboy不再被当成马戏团里的动物，而是真正和男性、女性平等的第三性，能够被社会毫无保留的接纳。

- poy美照 -

记得小时候，桃子和父母在景区看过一场人妖秀，表演中途ladyboy走下舞台和观众握手互动。妈妈立刻就让我换到一个靠里的座位，并对我说：“别让她碰你。”

现在想来，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歧视和侮辱。大多数情况下，恐惧与排斥都是因为不了解，而偏见比无知更可怕。

她们虽然是跨性别者，但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甚至是比我们更为勇敢的人。为了找寻真实的自我，ladyboy能够忍受身体的疼痛，敢于迎战主流价值观的评判，甚至以一己之力推动整个社会平权事业的发展。在我看来，她们值得所有人的尊重和敬佩。

- ladyboys参加各种公益活动 -

之前看过一个视频，采访2014年的人妖皇后伊萨和她的男票“鲍哥”（对，鲍哥是中国人），真的很让人感动。

从对话中，你能很明显的感觉到，鲍哥是发自内心的以伊萨为骄傲，她们之间的爱情是平等的。当主持人问及人们对ladyboy的看法时，鲍哥说：“如果不是真的用心去跟她们交朋友的话，你是感觉不到她们的那些优点的，她们都是很善良的孩子。”

- 萨伊与鲍哥 -

不只是与ladyboy，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也是这样吗。唯有真诚，才能收获真正的感情。

伊萨和鲍哥的爱情让人羡慕，但对于大多数ladyboy来说，想要找到真爱无疑是一种奢望。花街柳巷里充斥着想要与她们一响贪欢的游客，而愿意于他们度过余生的却寥寥无几。她们听厌了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也不再相信人们会真的爱上一个ladyboy。

- 2014蒂芙妮小姐冠军萨伊 -

在另一个访谈中，主持人得知ladyboy小月的男朋友是一个中国人时问她，你男朋友知道你是ladyboy吗？小月摇了摇头。主持人又问，那你会告诉他吗？小月想了想，说：不会。

我能理解小月的犹豫和隐瞒中的苦涩。她们想要的真的不多，稳定的生活，他人的尊重和社会的理解，仅此而已。只要我们都能放下成见，愿意对她们多一些包容和了解。也许下一个小月在邂逅爱情时，可以毫无顾忌地说：I am a ladyboy, yes. But love is always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