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故土,何处是归宿 —— 《中国在梁庄》

远逝的故土,何处是归宿 —— 《中国在梁庄》

梁庄炊烟

“我常常想,生长于农村,家庭贫困而多难,我是有福的。它使我更深体会到那掩盖在厚厚灰尘之下的,乡村生活某种内在的真实与矛盾,这一真实与矛盾是一般意义的访客所无法获知的。它就类似于密码,只有出生于这一村庄,熟悉这一村庄的道路、坑塘、田地,和年年月月走过村头那块青石板并在上面崴了无数次脚的人才能体会到。” —— 梁鸿《中国在梁庄》

进退两难的乡村

快速推进的改革开放和高速发展的现代化,让中国人在短短的几十年间,或多或少地享受到了改革开放的成果,或主动参与或被裹挟到历史飞快的洪流之中。

对于许多人来说,站在现代化与城市对立面的农村或者乡村这些字眼是遥不可及而又陌生的,仅有的了解和想象也多局限于相对负面和刻板的标签。

农村的落后和贫困,对于现代化进程和改革、发展的要求来说,成了一大累赘,。农村也仿佛成了底层、边缘、滋生犯罪等的代名词。

而对于生长其中埋葬其中的人来说,乡土的人情文化是孕育自己的摇篮;故乡的山水和土地,是自己童年的乐园。

但同时,被时代远远抛弃的农村,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了自己的一大伤痛,诚如其对于正在快速发展的国家而言一样。

远逝的故土,何处是归宿 —— 《中国在梁庄》

村中坑塘

农村不只是一个地理空间上的名词,更是一个包裹着宗族、风俗、人情、信仰等更加多元复杂的集合体,即使是土生土长在其中的人也很难真正去厘清它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农村的人情世故乃至政治经济的问题,难以用单一的思维去思考和解决,而强行企图冲破和改造的外力更是损伤了农村内在固有的发展机制,让农村以及农村人进退两难,成为这个时代的病灶。

在非虚构纪实文本《中国在梁庄》中,作者梁鸿便通过梁庄人的口述实录以及亲身实地的走访,通过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及其人生故事,展示了梁庄里面不同人物的生存现状以及乡村的发展变迁史。

梁庄在中国,而中国也在梁庄,书中的梁庄成为中国乡土的一个缩影。

这本书仿佛工笔刀一般划开了中国现代化的横截面,直击中国农村发展过程中的弊病以及农村人在这个时代下的悲与痛。

短短数十载对于一个国家历史而言也许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对于每一个普通人来说,却可能是自己起起伏伏的一生,国家的一点变化、一项政策都可能直接而又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一生。

而被裹挟其中的人的反抗或顺从的一生,也一点一滴影响着这个乡村发展的走向。

“废墟”村庄

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对于现代化的理解很多时候容易流于表层,高楼大厦、柏油路、欧式建筑……仿佛这些才是现代化的标志。

这也导致了许多乡村在发展中,盲目地追求看似现代的东西,整个乡村的发展缺乏整体的规划,新房旧屋相间,抑或是土瓦房里有着欧式装修风格,都让乡村看不起不伦不类,既失去了原有的风格,又难以发展出新的样式。

远逝的故土,何处是归宿 —— 《中国在梁庄》

老屋新房相间

伴随而来的,是对于乡村环境毫无节制和意识不到的破坏。

“乡村生态被破坏,内在机体的被损伤并不属于建设过程中决策者考虑的范围。”

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开始记事时,村里家门口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某一天被水泥路代替了,尽管解决了出行路上的危险,但却因此破坏了沿路的一片竹林、一条小溪,以及在竹林下面一间孩童口中的“竹下”小卖部。

原本生长着茂盛竹子的地方全被铲平,建起了一个乡村娱乐场所,开辟了一个人工花园。

往后的十几年中,美丽但却常年关闭的花园,始终不及一片竹林和有着各式各样小零食的小卖部给人留下的念想那般深厚。

而小溪也成为了周围居民的垃圾堆积地,再也不复当年的清澈和干净。台风天过后也看不到一群小孩子拿着简陋的自制渔网踩在水中抓鱼和虾,反而因为水涨,垃圾全都被冲带到了居民的门口和家中。

远逝的故土,何处是归宿 —— 《中国在梁庄》

河道中的挖沙机

书中一句“我对美的感受,对自然的向往,对蓝天白云的向往与渴望,是在这河边形成的。”让我突然明白,孩提时期家乡的蓝天白云、田野池塘、稻田菜地、蜻蜓蚱蜢、红白事以及过年过节的露天电影,都无形之中影响着日后我对于自然对于自由和无拘无束的执念。

那些美丽和诗意的古老价值观全出自于大自然的灵感,然后潜移默化内化成为这一方人的品质。

这些来自大自然最原始的力量和美丽被破坏之后,我难以想象对于原始美丽的感知能力是否仅仅只能依靠教科书或者电子产品来培养。

教育道德的崩坏

然而比起环境的千疮百孔,思想教育和道德的缺失和崩坏才让人感到更深的无力感。

强奸了八十二岁老奶奶的乖巧王家少年、“梁庄猪场,教书育人”、“再也不去北京过那种非人的生活”的毅志、“最终以自己的身体给这块地施了肥”的春梅、把自己的家安在墓地里的昆生……

从迷途的少年到迷失的青年再到坚守的成年闰土,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个个看似离奇的人生故事,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披露了底层人民生活的痛楚和无奈。

远逝的故土,何处是归宿 —— 《中国在梁庄》

把家安在墓地上的昆生父女

教育的缺失,为生计奔波不能团聚的家人,情感缺陷的留守儿童……不同维度的缺陷似乎都成了农村犯罪青少年、城市边缘地带的农民工等为人所诟病的现象背后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尽管不能将这些恶劣事件全都归因到社会的不公以及环境的影响,但多方综合作用之下,这些因素却是成为难以开脱的导火索。

我至今仍深刻记得某天午后,在房屋后面的巷子里,传来的那句“你家孩子被抓了”给我带来的恐惧感。

那个喜欢与邻家小孩子一起玩耍的哥哥,被抓进了只在电视中才可以看到的未成年人看守所,那种瞬间的情感冲击伴随着邻居阿姨尖锐的哭骂声,不断回荡在狭小的巷子里,留在了沉闷的午后。

家庭教育的缺失以及父母亲角色的缺位,对于孩子性格的塑造和负面影响总是在日后才可以瞥见那日日夜夜积累下来的结果。

某日偶然经过了小学学校,这座恰好赶上了我们这一年龄层的小孩子上小学的时间、兴建至今不过十余年的村里唯一一所小学,已经开始有了破败感。

即使是上学时间,村道上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也是稀稀疏疏的,没有了昔日一到上下学时间整条村道都是小学生嬉笑打闹的热闹活泼场景。

而这样的现状并不显得异常,曾经去支教过的广西某一贫困县初中由于生源不足、环境恶劣停止了招生;家乡某一个硬件设施和环境条件都很不错的综合学校每班人数不足十人;由于生源不足或者师资不足而被合并的学校亦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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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庄猪场 教书育人”

这些学校的荒芜与早早辍学的孩子、南下打工的少年形成了强烈的讽刺性反差,让人极其不舒服而又无奈。

其背后的原因,除了经济困难,除了教育资源的不平衡,除了人口迁移,还有弥漫在村里人心中的“读书无用论”,以及社会阶层的日益固化带来的失望与厌学感。

我们无法怪罪农民的功利心和短见,也无法怪罪孩子的不懂事。对于农村家庭来说,教育的支出不仅意味着经济上的直接支出,还意味着家中的劳动力因此而减少。当一项长期的投资难以看到回报时,及时止损似乎成为自然而然的选择。

当“梁庄小学,教书育人”变成了“梁庄猪场,教书育人”时,作者梁鸿感叹,“随着小学的破败,一种颓废、失落与涣散也慢慢弥漫在人们的心中。”人们失去了对教育和学校的崇敬,仿佛因此也失去了对于文化、知识和品德的追求。

远逝的故土,何处是归宿 —— 《中国在梁庄》

小学生守则下的猪

围困中谋求发展

在《中国在梁庄》这本书中,作者并没有提出自己对于乡村未来发展的相对明确的看法,而是通过村支书、县委书记等人的口述来讲述这些年梁庄在政治发展上的成就和弊端。

乡村的发展无法用直接城镇化的思路来解决,其背后的伦理、文化、内在的经济发展规律、心态等,都决定了在这片土地上发展现代化必须因地制宜。

书中县委书记谈及农村发展时说到一句话,“新农村建设不能理想化,不能一讲到新农村,就给农民在脑子勾画出一个欧式别墅、蓝天白云、出行有车、干干净净,这样一种模式叫新农村,这容易理想化。”

太过于理想化便容易急于求成,当然,这也属于现代化的某一个方面,在我看来至少它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生活水平的提高。

远逝的故土,何处是归宿 —— 《中国在梁庄》

正屋中的老支书

面对内部信仰的破裂、外部多元文化的冲击,内心缺乏本土文化支撑的农村人,难以用自身固有的文化作为基础去消化和采纳形形色色的外部文化,同时又囿于与外来文化南辕北辙的切身生长环境,思想和道德上的撕裂感来得更加猛烈。

同时对传统文明和传统生活方式的否定性思维从外部开始攻破,变成了生长在传统乡土上的人们的内在思维,这对于村庄的发展和本土文化传承发展而言,都是不利的。

但发展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有着复杂肌理的农村更是如此,与其急于求成,倒不妨给它足够的时间去酝酿和发酵。

而在这之前,我们可以做的也许就是直面它,并且尝试着去理解它,而不是用片面的眼光去看待它在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进而否定它的存在和价值。

追求现代化的发展,不应该让乡村成为这个国家的边缘地带,亦不应该让农村人仅仅成为“被拯救者”。

何处是归宿

不知是否因为从小就在农村的泥土里摸爬滚打、在田野上放肆奔跑的原因,我对于城市总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抗拒,繁华、冰冷、人情冷漠成了我对于城市下意识的判定。

而百家饭、邻居、温暖、自由也同样成为我下意识对于农村的感知,尽管这同样也带有着强烈的个人偏见和情感在里头。

但即使后来搬离家乡,那片土地给我的归属感仍然远远大于后来居住时间渐超过的城镇。

村庄就像双亲的存在一般,无论村庄繁荣或衰落,只要它还存在一天,生命就似乎还有源头可以追溯,那些生命或者性格的构成因子,总是有迹可循。

诚如书中所言,“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民族的子宫,它的温暖,它的营养的多少,它的整体机能的健康,决定着一个孩子将来身体的健康度、情感的丰富度与智慧的高度。”

而村庄一旦消逝,这些内化的影响也就难以寻找到根源,让乡村人成为没有故乡、没有根、没有回忆,也没有精神的指引和归宿地的人。

村庄在,人生尚有来处,而村庄消失,人生只剩下了归途。

“我终将离梁庄而去,也最终将无家可归。”

失去了身后强大故土的支撑,归途也开始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