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

有人说，地下纪录片就是「警察妓女黑社会，穷山恶水长镜头」。我觉得没错。因为这些生活在边缘的人物，最有江湖气。这个江湖，不是金古笔下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也不是我们心中充满浪漫的传说里的江湖。这个江湖明面不见血，处处藏着刀。它就在马路边、村落里、窝棚上、洗头房里。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有序，或许不堪入目，但又热闹精彩、极为真实。独立片导演徐童，独自扛着摄影机，生生地把这个江湖拍了出来。

导演用章回体把《算命》分成了几部分。比如第一回「厉百程算定孤单命唐小雁棒打无情汉」、第二回「厉百程且说结婚事小神仙画符财运红」，一共十回，像极了现代版的「三言二拍」，描摹了一番边缘人物的众生相。

先是厉百程。从娘胎下来就带着残疾，而后背井离乡，沦为流浪汉。这样的人，要想维持生存，得被迫学几招下九流的东西。比如偷学别人的图纸，摆摊做个抽奖游戏，也能维持了个把月的生活。后来，他为了学习给人算命，到处背口诀，算姻缘算财运算未来。于是，这般打着封建迷信的功夫，跟城管、警察玩猫抓耗子就成了家常便饭。

厉百程却直言不讳：“虽然不是伤天害理，但这是违法违规的，该罚。”

可这毕竟是他和痴呆妻子赖以生存的饭碗。

厉百程的老婆石珍珠，是个天生痴呆且身患残疾的聋哑人。十几岁就没了爹娘，哥哥嫂子虐待她，吃不上热乎饭不说，还把她扔到棚子里睡觉。就是下雪天，想进屋暖和暖和，哥哥嫂子就不给开门，冻得一宿一宿地嗷嗷叫唤。

就是这么两个苦命人，有一天相遇了，于是抱团取暖。厉百程说，他想有个伴。家里头那些缝补洗涮的活计，他都能干。娶了她，有个女人陪着自己，“就感觉幸福似的”。厉百程虔诚地拜佛烧香，不过是想在卑微的不见光的日子里，给自个儿找个活着的理由。

找厉百程算命的，有两个女人。

一个是唐小雁。十六岁就出来闯荡江湖，在破败的小街上开了一间按摩店，也做皮肉生意。她喜欢去算命，厉百程却说她是个“孤单命”。她认真实践着破解“孤独命”的方法，却又绝不肯将就。一边说着男人都靠不住，一边又期待着艰难生活里，出现那么一个能与她相知相爱的男人。

唐小雁有两次被强暴的经历，一次是通缉犯，一次是黑社会。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坚硬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如此伤痕累累的心。她没有安全感，不肯轻易相信男人，孤身闯江湖的漫漫岁月里，只有自己舔舐伤口。有人在发廊的门口对她死缠烂打，她则抄起棍棒把那人打进医院；扫黄打非的时候，干女儿为了自保将她供出，她也因此盘出店面，不知所踪。

另一个女人叫尤小云，是个年轻妈妈。她问厉百程，年末要做一件大事，能不能成？厉百程说：“你26岁以后，命都不好，但这件事很可能成。”她笑了：“只要这件事办成了，一切都会好了。”尤小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丈夫从监狱里救出来。为了赚钱，她跑到唐小雁店里做起小姐，骗女儿在外地打工，却出卖肉体来支撑起这个家。

年底，她的丈夫真的出狱了。于是，她带了厉百程夫妇到天安门参观。那天她笑得很灿烂。光天化日之下，就好像那些灰暗的、难堪的日子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没有人知道，为了等这一天，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影片结束，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 “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回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

看完片子，我回味了很久，尤其是厉百程那句“老天爷饿不死家雀，各人有各人的道儿”。你看，苦涩的胶片里，其实自有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侠气在胸中激荡了。

我想，对于豆瓣9.0的评分，这部纪录片是当之无愧的。

徐童的独立纪录片里，没有商业片的快节奏，炫美的画面和离奇的故事情节。他的片子绝少抒情，不渲染悲情，不拔高众生，不掩饰个体的私心，和在生活夹缝中艰难生存的狡黠。所以人物有血有肉，饱满动人。比如像厉百程娶石珍珠的初衷，只是为了满足生理需求。而我们大多人希望看到的，是出于世俗的同情和怜悯，可人性是自私且复杂的，无缘无故的善意，反而显得虚伪。但是，几十年风风雨雨，厉百程从扎小辫儿、伺候石珍珠的生活，带她出去散步...这一桩桩一件件，是习惯。

他自己也说：“这么多年了，我不可能放下她了。”众生皆苦。所以大家都愿意相信，举头三尺有一尊慈眉善目的佛。他一视同仁，他本领通天，他悉心聆听每个人的烦恼，他会拯救众生于水火。

而算命，是劳苦众生的精神寄托，是看不到光的人生里，唯一给他们希望的东西。

一切都合情合理。

除了真实，那种直接拷问灵魂的痛感，一旦体会过，就会不可救药地爱上它。比如唐小雁粗粝的语言风格。在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女人，那些粗话足以让任何一个良家妇女脸红。因为见过男人们最原始最无情的那一面，所以一边排斥感情，一边偷偷期待自己的真命天子，能有一天突然出现，救她于人世水火。

提起妓女，有的是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们挣的是脏钱。可身为女人，谁不愿意被人保护呢？你又能让一个没有文化，也没有家的十六岁少女怎么办呢。

就像唐小雁自己说的，“不都是生活逼的”。

如果世界的底色是黑色的，那么只有少数人能成为闪烁的点点星光。而厉百程、唐小雁这样摸爬滚打的边缘英雄，即便无人喝彩，却也畅快淋漓。就像石珍珠的那个笑，也许可以温暖我们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