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的不能承受之轻与重
昆德拉笔下,「轻」是一种人类的生存境况,用来描述只能活一次,无法预演的人生,形容纵欲轻盈的生活,也形容人与人之间淡薄的情感关系。
作家出身,又做过官员的导演李沧东,擅长以镜头写作,表达自己对于人之处境的思考。
“房子朝北,所以常年阴冷潮湿。但是每天会有阳光照进来一次”
电影《燃烧》中,海美对初到她家的宗秀如此说道。一颗苦味的糖,我想这是活在李沧东镜头下,那些人物的缩影。
电影《薄荷糖》一开头,男主角金永浩用身躯挡在铁轨中央。他张开双臂,大喊着要和世界决裂。那一幕重得带血筋。可几秒钟后。火车向前,一组田园般的镜头淡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同样喜欢探讨社会话题的是枝裕和不同,李沧东的电影少了温情的铺陈,他的沉重是直接的。在他透着铁锈味的镜头下,人与自我,与社会的矛盾和挣扎化形为一具具背负巨石的肉体。他们个个喘着粗气,歇斯底里地吼叫。但如果沿着片子的纹路缓缓撕开,就会发现,在这些苦难困顿的表皮之下,也隐隐流淌着一股温暖的田园诗意。
《燃烧》里,海美陷入迷醉,跟着音乐脱掉了上衣。女人裸着上身,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跳舞。海美张开双臂,朝向远处的虚空缓缓伸展。她曾说,那是寻找生命秘密的舞蹈,从饥饿者成为伟大饥饿者的舞蹈。
可一支舞结束,海美望着天边出神,突然垮了。
在家住江南区的本面前,海美的生命是轻飘飘的,那个想成为作家的青年宗秀也是一样。
李沧东让观众看到,在社会这部巨大机器面前,年轻的肉体和灵魂就像浮游生物一般弱小无力,高尚精神追求在这里似乎总是显得虚无飘渺。
庸常与诗意,一重一轻,就像日神与酒神的关系一样,原本是充满对立的。而李沧东借海美的生命之轻探讨沉重的社会话题,所传达出的电影美学或许是想试图将轻与重的对立关系瓦解,转化成为一种交杂共生状态。
可以说,李沧东所营造出的「重」是为了承受「轻」。
在他的另一部电影《绿洲》里,这一点尤为明显。片中的男女主角,一个是刚出狱的重刑犯,一个是脑瘫患者,他们被社会和家庭所抛弃,同是边缘人。就是在这样沉重的身份处境下,李沧东却给了观众一个美好诗意的梦境。女主角恭珠房间里,画中人走了出来。一位印度女人领着个花童,还有一头小象,他们和男女主角一起在客厅里转圈舞蹈。
在那个瞬间,幻象步入真实,他们身体的重量好像消失了。这两位边缘人成了童话故事中的主角,那感觉就像村上春树所描述的,一只小熊请女孩一起打滚。这是片中最「轻」的镜头,也是我最喜欢的镜头。
那个要和世界决裂的金永浩呢,《薄荷糖》的故事结束了。他回到了青年时期,朋友恋人们围成一圈拍着手唱歌,他死在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西西弗斯终于放弃了蔑视众神的肉体,选择了一次飞行。于是死亡之重与生命之轻的边界消解了。那个瞬间,影像超越了文本,梦境与现实变得暧昧不清,「轻」与「重」成了一体,这就是李沧东不可替代的电影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