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君谈日史 —— 茶圣千利休
生涯七十载,砥砺复琢磨。擎此三尺剑,祖佛亦难挡!青锋具足物,一掷回天去!
无数修行之人也许都曾在心中想象过,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将心中所悟,手中所持,引入“道”之境地,为寻此道,又有多少人穷尽一生而终不可得。特别是日本战国这般杀伐混乱,人人勾心斗角的时代,静心求道以至化境的人生更是可想而不可求,然而,正是在这硝烟弥漫,人心纷乱的年代,却有一人对自己的“道”矢志不渝,始终如一,乃至其造诣之功历久弥新,举世称道。也正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艺术成就几近巅峰之时,骤然陨落,悄息无声,只给日本,留下了关于茶道艺术的无价之宝,以及一段经久不衰的传奇佳话。
这位本名叫做田中与四郎的男人,本是堺市富商之子。和泉国的堺市,自古以来便是近畿三国交界的商业大都会,再加上港口水运之利,成为了无数富商汇聚的大市场,无数珍奇,无数稀缺宝物,在堺市大都能买到,这里的商人掌握着日本最充足的财富,而与四郎就是这样的富商之一。茶道本就是一项平民百姓很难接触到的艺术,因而他自幼便有条件接触到,从而对茶道兴趣浓厚。17岁时,他向著名的茶道大师武野绍鸥拜师学艺,开始了他精于茶道的执着人生。
按照生平脉络来梳理他人生的流水账也不是无双君想做的,无双君在这一期想更多的说说他心中所想之物,他所坚持的“茶道”,究竟为何。他的师父是融汇了连歌道和茶道的日本顶级茶师,传承于日本茶道鼻祖田村珠光,造诣之高日本亘古未有。而无双君也自觉在周遭人群中算是对这两种艺术都有些了解的,其所谓日本“六艺”或者说“八道”之中的连歌道,通常是一些文思敏捷且颇有才情的雅士诗人共聚一堂,互相以承接的形式咏颂诗句,以组成和歌,或称连歌。而武野绍鸥融合了连歌艺术的茶道即在茶道形式中大大加入了诗文和歌的元素,所谓诗为寄情,歌以言志,诗歌之中包含着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将这些情感元素融入茶道的创作过程中,才能更好将茶道艺术推向巅峰。
日本风雅茶室
若是寻常商人子弟,成人之后必会专心于商铺经营以求获利,而他则选择了一条非同寻常的求道之路。改名为千宗易的他,成为了一名正式的茶僧,同时闻名于战国风雅阶级,被织田信长看重而成为了织田家的茶头,负责织田信长本人以及各种重要人物的接待茶僧。他的心里,本对地位和名声并无欲求,只是道行精进而使得名声自然愈发传扬。
千宗易画像
2013年,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中,田中光敏导演的《寻访千利休》一举获得最佳艺术贡献奖。叙述了这位茶道大师坎坷传奇的一生,市川海老藏精湛的演技也得到了无数观众包括无双君的认可和尊崇。电影中对千宗易赢得信长的青睐有较为具体的描述,甚至在信长面前博得了数位本不喜欢茶道的欧洲传教士的尊敬。能让那些不屑甚至有些厌恶茶道的欧洲人都能体会到茶室的典雅和茶道的魅力,可见不管他身处何位,对于技艺的精益求精从未停止过。
千宗易在信长面前构筑的映月茶盒之美
身处乱世,虽战争杀伐乃是常态,但吾依旧不改心中之道。在乱世中打造出真正美丽的东西,这似乎是他最大的梦想,也是他一直在坚持的事。之后,在乱世的所谓“常态”中,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织田家名存实亡,丰臣秀吉为了夺得曾经织田家的天下,就必须要清除掉占据北陆越前的柴田胜家,为了这个目标,秀吉近乎疯狂的调兵,准备速战速决,据传同时离开织田家的千宗易在天王山新筑茶室取名“待庵”并请示秀吉,一个“待”字让秀吉明白了速战速决的不智,于是决定待冬日寒天出兵柴田。某种程度上,千宗易依然保持的自己的追求和操守,也从未改变过对茶道的苦心钻研,倒是秀吉,在混乱战争中即将夺得天下之际,对这位素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悠闲名士有了一丝嫉妒。
贱岳之战过后,大势已定,秀吉的梦想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新一任“天下人”。秀吉的虚荣众所周知,为了表现奢华,他请千宗易辅助举办了招待正亲町天皇的皇宫茶会,赚足了风头,心无所欲的宗易同时获得了天皇的御赐法号“利休”。这也是他最为后人熟知的名字 —— 千利休。
此后利休凭借茶道大会愈发闻名,成为了天下无数文人雅士心中的大师,也成为了丰臣秀吉心腹一般的天下第一茶头,很多时候都肩负着丰臣家接见重要来宾的接待工作。秀吉为了尽显自己的权力和华贵,用纯金和金箔打造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可移动小茶室,放置在聚乐第,这个道具在不少大河剧中都有叙述,接待过小早川隆景,上杉景胜,德川家康等五大老和一些外来贵宾,此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由秀吉自己享用。
重现丰臣秀吉黄金茶室
1591年,丰臣讨伐北条的小田原之战结束几个月后,丰臣秀吉勒令千利休切腹,一代茶道宗师殒命。无数人为之唏嘘,但皆敢怒不敢言。丰臣秀吉的淫威是一个方面,但无双君认为更多的可能是出于对利休之死背后深层原因的恐惧。
一间屋,一张席,一杯茶,所谓茶禅一味正应该如此简朴纯粹,人们追寻,渴望茶道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开尘世烦扰,以求内心宁静祥和,哪怕只是片刻的宁静,也是茶室能够带给他们的益处。遵循着对茶道最纯粹的认识和坚持,千利休对自己的“侘茶”不断的投入心血,力求将茶之味做到最好,茶室之品做到最佳。茶道本就不仅仅是茶水的学问,而是融合园艺,陶器,漆器,花道,文道为一体综合性艺术。好茶必须配好的茶器,找最好的匠人雕琢最精致的茶碗,茶壶,战国时代一件茶器可以换一座城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同时茶室内外的布局和设计必须精益求精,幽静典雅,茶室内部的装饰和摆设包括茶器本身尽量简单精致且有小巧玲珑的别致之美,这也是千利休所设计的茶室矮小狭窄,门只能容一人屈身通过的原因,种种设计也符合他所提倡的“和,敬,清,寂”四大原则。
最多只能容纳三人席地而坐的小型茶室,促使人们进入茶室必须遵循严格的礼法礼仪,还有助于人与人之间更好的交流和感受心声,《真田丸》之中秀吉和利休共同招待上杉景胜喝茶之时也可以表现出,秀吉事后曾向利休询问上杉景胜的心声,而利休也给出了明确的回答。茶即心声,道行至深的茶道大师可以通过一杯茶观察出每个人不同的品性和心理状态,而普通人也能够在茶室里真切感受到那份隔绝于世的宁静,利休要求每一个进入茶室的武士都将刀置于屋外专用的刀架之上,也是这个道理。无双君在曾在海南体验过中国茶道,也在奈良体验过日本茶道,感觉日本的茶道比起中国惊艳复杂的流程,更加的简单和精致,洁净的茶室中,看着茶师一步步缓慢而优雅的动作,那种发自内心的舒适感也许只有亲身体验过才会理解。
利休大师在艺术方面的眼光和思想无可置疑,即使是简单的茶室,他随意在角落中布置一瓶花,一幅画,都能让小巧格局中的美感展现的淋漓尽致。这样一位艺术家,出仕织田家受到重用的原因,是因为织田信长高贵的身份以及信长独特的个人美感。众所周知信长完全不是一个虚荣且贪图享受的人,他的艺术审美水平并不算特别高,而且他也不贪图艺术,附庸风雅,他只是凭借自己最直接的感官从利休别具匠心的艺术中体会到了魅力,配合织田信长个人独特的王者气质,利休的茶道有了极大的用武之地。而他也平安的伴着信长这个“君”直到最后,信长离世之后利休一定犹豫过前路,他难以准确判断新的当权者会是哪一位。
不久之后他亲眼看见秀吉成为了一人之下的关白,以利休作为一个著名艺术家和得道高人的眼光来看,这位曾在织田家上下乱窜投机取巧的“猴子”,竟然会成为自己茶道的新的主宰。无双君认为鄙视感多多少少都会有的,秀吉本人的气质有种出生农村自带的平庸甚至粗鲁,用《真田丸》中丰臣秀长的话来说就是“虎之助(加藤清正),大哥(秀吉),大嫂(北政所),还有我,大家每个人都穿着不适宜的衣服,生活在不适宜的地方,干着不适合我们的工作。”一个生来就不属于贵族阶层的人却成为了要统治所有贵族的人,利休对此并没有过激的反应,他茶道的初心并未改变,继续做他的堺市商人,做他的茶道大师。
因为他巨大的影响力和充满艺术魅力的迷人人格,很多有志之士都曾向他学习茶道,其中最有名的并称“利休七哲”,蒲生氏乡、高山重友,荒木村重,古田织部、细川忠兴,织田有乐斋,金森长近,也有一种说法是蒲生氏乡、细川忠兴、濑田扫部、芝山监物、高山右近、牧村兵部和古田织部。 可以看出不管是哪一份名单,利休的主要弟子皆是些很有头有脸的人,不乏城主,还有数位大名,甚至其中有好几个都是这两天光荣武将一百强,甚至二十强之中的日本大人物。这样的影响力,秀吉心生些许忌惮也是有可能的,况且他一贯坚持的简朴茶道和秀吉崇尚万事奢华的理念从来都是截然冲突。但真正诱发秀吉赐死利休的导火索,却另有其事。
电闪雷鸣之日,秀吉出动大批兵士包围利休府邸,突然之间如此大的动作并不是没有来由。后世猜测的原因有很多种,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大德寺二楼修建的利休木像过于高耸,秀吉经过之时相当于须从利休的足下经过,此条罪状可谓大逆不道。同时利休还有反对秀吉征伐朝鲜,回绝秀吉迎娶自己女儿的的行为。除此之外,据传利休作为堺是豪商还擅自把低价位的茶器天价出售以中饱私囊,并擅自把二条天皇的皇陵石造成钵盂和庭石出售。还有人认为秀吉一向对堺市垄断日本商业而不满,而利休作为堺市富豪的代表,为了保护的堺市的利益而和秀吉出现了利益矛盾。 种种猜测的罪责,不胜枚举,毕竟利休也是肉体凡胎,是商界大佬,历史上真实的他也许并没有无双君上文所描述的那么无欲无求近乎圣贤,为了商人的利益而有了私心也无可厚非,但是无双君认为这些罪责似乎都无法成为丰臣秀吉最后兴师动众逼死利休的真正原因。针对这个问题,大河剧《真田丸》给出了一套新的解释:
千利休作为一介茶人,很得秀吉看重,很多时候他的话比家臣都更有分量,是丰臣秀吉的心腹高参。同时他也是堺市豪商,其经营范围早已超过了界限,开始不分敌我均向其出售军火以牟利,后因向北条出售军火而被石田三成等人在小田原城发现踪迹,随后丰臣秀长,大谷吉继,石田三成一起向秀吉弹劾千利休不择手段利欲熏心,秀吉本不情愿杀掉利休,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利休切腹。
这样的解释就有点过分了,尤其剧中利休死前还说出一套本想靠金钱掌控人心的话。无双君认为真正的秀吉并不是《真田丸》中那样宽容聪明,但也绝非是《寻访千利休》中那样无知跋扈。而真正的利休大师,绝不是《真田丸》中那般的双重人格,城府极深,但也不会如同《寻访千利休》中那般如同神佛,纯粹自然。两部剧的演绎都有失偏颇,过于极端,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促使无双君的心中形成了更客观,更折中,更均衡的利休形象。就是一位清心寡欲,在从商牟利的同时不断钻研茶道的高人,在两人当权者身边谨慎行事,不忘初心的茶道大师。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木屋庄严,庭院依然,兵士阵列在外,妻女哭泣在内,利休大师一把锋刃拿起,横在腹前,面无惧色,一代茶僧本色,一世圣人尊严,如同樱花一般,陨落于凡间尘土。如同开篇他的辞世诗,作为禅者的无畏。为美而生,为美而死,生的绚烂,走得宁静。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二饮清我神,忽如飞泉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利休大师把人世间三千烦恼集于一杯茶中,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日本的茶道事业,成为传颂至今的茶道贡献集大成者,和他有关的茶器,茶室,茶品和茶风流传至今,仍有无数人在研究学习。对日本传统文化有如此深远影响的他,可谓是战国时代真正的历史文化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