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宪政之路（一）：叶卡捷琳娜1767年训令

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的《1767年训令》是俄国历史上首次立法会议的指导性文件，它代表了启蒙思想传入俄国之后，尚未经历完全的俄国化之前，经过统治者的选择性吸收和改写所形成的话语体系。事实上，作为最高统治者亲自发布的命令，它在整个俄罗斯帝国史上都是一份相当前卫的政治纲领性文件。《训令》具有启蒙思想、维护统治、促成进步的积极意义，但过于超前的思想使它的纲领无法落实，并沦为统治者维护旧制度的话语源泉之一。本文中所引《训令》的原文均来自俄罗斯教育科学部网站“俄罗斯公共教育门户”所收录的现代俄语版本。

叶卡捷琳娜二世（1761-1796年为俄罗斯女皇）。她主张“开明专制”，喜爱孟德斯鸠、贝卡里亚等启蒙思想家的作品，与伏尔泰通信交流。

一、《1767年训令》

1767年《关于进行新法典汇编项目给委员会的训令》是叶卡捷琳娜为当年成立的立法委员会而颁布的一部纲领性、指导性文件，它为政治和法律体系制定了基本原则。它不仅是一部重要的法律文献，也是一部重要的哲学文献，集中体现了欧洲启蒙思想传入俄罗斯所形成的新话语、新思想、新观念。相对于当时俄国的现状，《训令》中所提出的理念可以说是非常超前的，甚至到一百多年后，也很难说俄国具备了实现这些理念的条件。

叶卡捷琳娜手持《训令》。1778年画作

对于叶卡捷琳娜颁布这样一份文件的真实用意，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它是女皇进步思想的体现，也有人认为它不过是安抚人心的谎言。无论如何，它在事实上并没有发挥过作为一部法令的作用，因为立法委员会在1768年就已被解散。

帝国立法委员会1767年开会的场景。立法委员会是由各阶层分别选举的代表组成的。

《训令》文本最初只有506条，几经修改和补充，最后的文本有655条，分为22章及序言、结尾。其中原文只有20章，21、22两章是后来补充的。《训令》各章内容如下：

章数	条目	内容
序	1-5	基于基督教“善”的立法基本原则。
1	6-7	俄罗斯的欧洲属性。
2	8-16	俄罗斯的版图，俄罗斯实行专制制度及理由。
3	17-21	政权的等级制度，一切权力来源于最高统治者，但权力要依宪行使。
4	22-30	政府的护法权。
5	31-39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不禁止皆自由。
6	40-63	法律的基本原则：法律只禁止有害行为；法律保障人的自由；法律应尊重习俗、引导道德；惩罚只到必需程度等。
7	64-79	法律的细节：刑由罪定，不得随意加重量刑；犯罪的分类及其处置方式。
8	80-95	关于处罚：处罚的原则和方法。反对死刑和身体刑。
9	97-141	关于司法权及审判的原则；判刑的程序；保障被告人权利；依法判决；禁止刑讯逼供；保留对政治性案件的秘密审判权力等。
10	142-249	关于刑事法院：应依据事实和法律判案；法官不得释法；审判结论要合乎逻辑；法律应精确定义；法律应使人们广泛知晓；未经判决者无罪；重视证据；反对酷刑及刑由罪定的理由；以社会危害确定罪行；当用刑罚种类；注重预防等。
11	250-263	社会中的服从秩序；保障农奴权益。
12	264-292	关于人口的增长；关于婚姻及生育等。
13	293-346	关于农业、工业和商业。
14	347-356	关于教育：信仰原则、家长的责任等。
15	357-375	关于贵族：贵族的义务、剥夺贵族权等。
16	376-383	关于“中等阶层”，即从事工商业、艺术、科学的城市居民。
17	384-403	关于城市。
18	404-438	关于继承：规定继承的法律性，以及继承规则。
19	439-462	关于法律的制定程序和结构：法律应简洁清晰。
20	463-522	对一些内容的附加解释：关于侮辱君主罪，特别程序法院，信仰自由，防止不守法及恶法横行等。
结语	523-526	勉励委员会。
21	527-566	关于警察：性质、任务、管理方式、职能、权限范围、处罚等。
22	567-655	关于财政金融：国家收支类别、财政公开、提高财政效率；贸易管理；金融管理等。

从上述章节内容简述中不难看出，《训令》中的内容主要来自欧洲启蒙思想家的著作，尤其是孟德斯鸠和贝卡里亚的著作。孟德斯鸠为《训令》贡献了3-5章及其他部分章节的内容，而现代刑法学奠基人贝卡里亚的思想在本文中的体现主要集中在6-10章。

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贵族思想家

《训令》的意义

叶卡捷琳娜的自由主义思想，集中体现在《训令》当中。可以说，这部《训令》是叶卡捷琳娜一生中所发布的最具有自由主义色彩的政治文件。《训令》的意义在于，它在俄罗斯第一次从最高层面上确认了启蒙思想对俄罗斯的影响，奠定了“开明专制”的政治话语在俄罗斯的地位，并为后世的俄国改革和革命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和思想源泉。

贝卡里亚（1739-1794），意大利刑法学家，现代“废死”派创始人

第一，《训令》扩大了启蒙思想对俄罗斯的影响。事实上，在叶卡捷琳娜二世本人之前，俄国很少有人接触到启蒙思想，更不要说广泛传播了。在当时的西欧，启蒙思想也是一种方兴未艾的新思想、新潮流，尚未取得统治地位。叶卡捷琳娜作为一国之君，公开以政令的形式向全体贵族、僧侣宣传启蒙思想，使启蒙思想在俄罗斯的影响力急剧扩大。新思想的传入给俄国思想界带来了新鲜血液，特别是让俄国文化中缺乏的理性、科学、民主的成分得以生根发芽。

第二，《训令》确定了“开明专制”的政治话语在俄罗斯的统治地位。启蒙思想家中既有主张“开明专制”的，如伏尔泰；也有主张民主共和的，如卢梭。叶卡捷琳娜二世出于维护自己统治的需要，有选择地引用启蒙思想，结合俄国的所谓国情，推出了“开明专制”的政治话语，在推动政治社会改革的同时维护自己政权的合法性。“开明专制”与俄国固有的“贤明沙皇”传统相结合，在启蒙话语的框架内把沙皇推上了神坛，从而既减少了改革的阻力，又维护了专制统治。

伏尔泰（1694-1778），享有盛誉的法国启蒙思想家

第三，《训令》中的启蒙思想成为后世俄国改革和革命的理论和思想源泉。虽然立法委员会在1768年即因为俄土战争无疾而终，但《训令》中所要求的改革并没有完全终止，叶卡捷琳娜大帝及其继任者们仍继续推动政治体制、经济体制等各方面变革。更重要的是，启蒙思想一旦传播开来，便产生了强大的力量，成为改革者和革命者有力的思想武器。在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位时，就有拉季舍夫等改革者以启蒙思想反对君主专制和农奴制；到了19世纪，启蒙思潮影响下的政治运动更是风起云涌，一度威胁到了沙皇专制制度本身。启蒙思想与旧制度形成了长期的紧张状态，既推动了俄国社会不断向前进步，又引发了反复的政治拉锯战，造成了俄国社会的割裂和内耗。直到新思想取代启蒙思想成为旧制度对立面之前，这种斗争持续了大约一百年之久，成为思想史的主题。总的来说，由《训令》大规模引入俄国的欧洲启蒙思想代表社会进步的一方面，推动着俄国的进步。

《训令》的局限性

《训令》的局限性是非常明显的。

第一，《训令》中的体现的启蒙思想过于超前，俄罗斯尚未过渡到实现大规模社会改良所必须的社会发展阶段。《训令》的内容主要来自欧洲启蒙思想家的著作，它立足于西欧18世纪的社会现实，而对于俄国的社会现实缺乏关照。18世纪中叶的俄国大部分地区尚处于中世纪的落后状态，城市很少，社会分工水平低，经济也比较落后。彼得大帝的政治经济改革尚未完成，俄国在制度上、思想上都基本上停留在中世纪中后期，与同时期已进入资本主义快速发展阶段并处在工业革命前夜的法国、英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此外，启蒙思想家抨击的对象，如天主教廷的权力等，与俄国面对的形势也有较大出入，因此显得水土不服。

第二，俄国在《训令》发布以后实际上并未开始按其原则进行社会和政治改革，《训令》中的纲领大部分没有得到落实。造成这种结果，有两个原因：一是《训令》内容脱离现实，二则是统治者自身为自己的利益而拒绝执行改革。例如，普加乔夫起义被镇压后，叶卡捷琳娜二世就恢复了已被废除的死刑，以震慑任何敢于反对她的人。因此，《训令》在很大程度上沦为一纸空文，启蒙思想也成了空中楼阁。

普加乔夫（1742-1775），逼得叶卡捷琳娜恢复死刑的男人

第三，当时和后来的政治领导人刻意曲解启蒙话语的内容和意义，以服务于自己对俄国的统治。这种曲解从实际效果来看并不完全是消极的、有害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契合俄国社会现状，从而具备可行性；但总的来说，这种曲解使启蒙话语变成了蒙蔽人民和知识分子，延缓社会进步，压抑社会变革的保守、专制话语，失去了其作为启蒙思想载体的价值。《训令》开篇强调俄国的国情不同于西欧，为“俄国特殊论”提供论据，而这一论点又成为反对欧化改革、反对启蒙、坚持传统、因循守旧的理论依据。“开明专制”理论为沙皇专制统治寻找理由，使沙皇得以反对民主共和制度，反对对皇权的限制和监督。对社会职业和阶层的严格划分，限制了俄国社会的流动性，特别是让农奴制得以长期存在，严重制约俄国经济社会发展，侵犯了人权和公民权。而对政府、法院、警察等机构权力的强调，虽不乏合法性，却也给政府机关滥用权力、镇压人民提供了借口。总之，《训令》中的启蒙话语被译介入俄国后，与俄国统治阶层的得益相结合，逐步异化成为统治阶层服务的政治话语，从而失去了启蒙的意义，反而成为启蒙的障碍。

1833年，公共教育部长谢尔盖·乌瓦罗夫（1786-1855）提出俄罗斯教育的方针是“君主专制、东正教和民族性”。

结论

《1767年训令》是俄国第一部从最高层面上确认启蒙思想对俄罗斯影响的文本，是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一段时间形式上的施政纲领。无论女皇发布这样一个文件的用意为何，它事实上对俄国思想界起到了一定的启蒙作用，既为沙皇专制制度提供了新的话语，也为反对它的改革家和革命家们提供了思想武器。然而，《训令》的影响主要也局限于思想界，其中提出的各项政策大多没有落到实处，作为一道命令，实际上是一张废纸。不过，这并不能否定《训令》作为启蒙思想载体的重要意义。

亚历山大·拉季舍夫（1749-1802），俄罗斯最早的民主主义者之一，曾是女皇的重臣和顾问，后来又遭贬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