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gher Brothers:幸运中的万幸

Higher Brothers:幸运中的万幸

3月16日,马思唯突然发了一首新歌的MV《I Really Mean It Freestyle》。这首歌是他个人第四张mixtape《AFew Good Kids》里的第一首歌,MV里有明显的耳机品牌Beats的广告植入。

这首歌的伴奏,用的是美国说唱组合The Diplomats(也叫 Dipset)在2003 年时发行的一首歌。这个伴奏由美国著名制作人Just Blaze操刀,很多说唱歌手都用过它,包括著名的J.Cole和中国台湾的杨国隽。歌曲发出来之后,有歌迷听出来是J.Cole和杨国隽用过的beat,纷纷留言。

更多的讨论聚焦在马思唯“回归old school了”。

涉猎trap音乐之前,绰号O.G. Skippy的马思唯和大量其他说唱歌手一样,喜好偏old school的编曲风格,歌词上所谓“内容性”或者说“文本性”更强,比如他著名的《崂山道士》;组建Higher Brothers之后的阶段,则更聚焦在音乐本身的律动和氛围能不能第一时间抓住人——毕竟Higher Brothers的策略是进攻全球市场,而四位成员的母语都是汉语,用歌词的文本性去俘获全球听众显然不太现实。

关于old school时期的马思唯,和Higher Brothers时期的他哪个更好,这是新老歌迷争论不休的话题。这次新歌发出来之后也迅速引发了讨论,网易云上被顶得最高的一条评论是:“尽管我也想说,马思唯做这种大篇幅英文蹦迪歌我为啥不直接去听黑人rapper,我还是更喜欢听有中文有内容的PEI MIXTAPE(作者注 :马思唯早期专辑)。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目前的确是当今hip-hop领域最知名的Chinese rapper。我不能判断是马思唯飘了还是自己的审美跟不上了,拭目以待吧。”

马思唯本人则显然已经非常厌烦歌迷们热衷讨论的这个话题。他坚持认为Higher Brothers的作品里有trap有boombap有情歌,什么都有,根本没有往哪个单一的方向走。

于是在新歌出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发了一首回应质疑的歌《Super Saiyan Broly(Freestyle)》,用trap的伴奏配以mumble(“含糊”,一种近年新兴的说唱咬字方式)唱腔唱“你觉得我不行的话那么你来”“Dipset 你都没听过你咋的呢”。

Higher Brothers,这个由马思唯(MaSiWei)、丁震(DZKnow)、杨俊逸(Psy.P)和谢宇杰(Melo)四位成员组成的组合,是目前中国说唱乐世界最独特的存在。

中国说唱行业能在短期内获得巨大的市场提升,即便伴随着监管压力和快速资本化带来的种种问题,总体而言仍是幸运的 ;而Higher Brothers能在不遮掩文身或剪掉脏辫,依旧戴着镶金牙套、口没遮拦的情况下,走到了行业里的头部,实在是“幸运中的万幸”了。

他们没有参与那档全民瞩目的说唱真人秀节目,但拥有超过那档节目上绝大多数选手的知名度和赞誉;他们几位的英文水平参差不齐,但某种程度上成为中国说唱乐在北美乃至全球范围内的代表面孔 ;他们可以撬动 Beats这样的全球知名品牌对他们的MV进行商业投放,也可以因为歌迷的议论在一天之内写一首回击“键盘侠”的歌,即兴地发布出去。

歌迷们最近能够经常从马思唯的嘴里听到“幸运”这个词。在Higher Brothers最新专辑《Five Stars》的一首歌里,他唱道:“2 phone in mypocket I'm so lucky I get famous.”在自己的《I Really Mean It Freestyle》里,他也唱道 :“没人比我挑衅,没人比我好运。”

Higher Brothers:幸运中的万幸

每个城市的亚文化场景都有不同的气质。北京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又有着最强的工作生活压力,年轻人即便喝够了酒蹦够了迪,似乎仍有不满与对抗;上海有摆脱不了的“海派气质”,又拥有好的演出环境,国外乐队、剧团进入中国基本上都先来这里,年轻人追逐的普遍是精致的文艺生活。

成都自成一派。相比起生活压力巨大的北上广深,这座嗜辣如命的城市对年轻人反而是温柔的。所谓“少不入川”,互联网创业和金融游戏都与这里的年轻人没有太大关系,成都的年轻人自豪感的来源是生活和文化上的“多元”。夜店、街舞、电竞、直播,年轻人喜欢的一切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对应的场景和人群。

当然也包括说唱乐。

2014年,谢帝头戴印着“说唱会馆”四个字的帽子上了《中国好歌曲》,在旁白“成都说唱小胖娃”的介绍下,唱了那首《明天不上班》,一下子蹿红。这是一首非常符合成都人散漫心境的歌,不过,实际上,那时候大多数说唱歌手还是得上一上班的。

在马思唯读大学、还没加入说唱会馆的时候,就在便利店7-11打工。Psy.P高中毕业后也在7-11工作过——这也许部分解释了他们对7-11的感情,以至于后来出了《7-11》那首歌。毕业之后,学装潢设计的马思唯去装修公司实习,做销售,一个月能拿个1000元左右。

谢帝从节目下来之后,演出费开始涨了,有演出也常把会馆的小兄弟带着。2014年年初,成立四年的说唱会馆,在成都的音乐酒吧莲花府邸办了专场演出,加上后来的一些巡演,马思唯一共分到2000多元。这是他通过说唱挣到的第一桶金。

DZKnow之前在南京生活。他通过说唱挣到的第一笔钱,是给一家龙虾店投了一首广告歌被选中,挣了3000元。DZKnow曾经是个保险销售员,并且很难想象的是,“当时我做得非常好”,一个月收入大概一万,升职为团队领导,是公司最年轻的领导”。2015年马思唯和Ty.去南京演出时游说他去成都发展,于是他离开了南京,加入了CDC说唱会馆。

Melo在“动物园喂老虎”的梗已经广为歌迷所知。实际上他在动物园时,“别人管动物我管人,偶尔喂老虎”。Melo早期以freestyle battle闻名,后来加入会馆和Psy.P组成“天地会”,但直到后来Higher Brothers开始在国内巡演,他才下定决心辞职专心做说唱。

2015年年底,在马思唯的推动下,Higher Brothers得以组建,当时还叫“海尔兄弟”。一行四个人,高矮胖瘦,目标是西方。这很像《西游记》的配方。Psy.P曾经在采访里说过,马思唯负责定方向和目标,在动物园待过的Melo是孙悟空,DZKnow很像高老庄来的猪八戒,而他自己是那个负责后勤大小事务的沙和尚。

那段时间他们每天泡在成都的studio里,除了还没辞职的Melo,剩下三个都睡在一个小卧室里。DZKnow睡下铺,马思唯和Psy.P睡上铺。后来嫌他俩打呼噜太大声,马思唯直接搬到录音室里睡了。谢帝曾经评价马思唯是会馆里最努力的人之一。会馆一帮人经常会在工作室玩一下、聊聊天,马思唯上一秒还坐在那儿和大家扯淡,下一秒可能就默默戴上耳机看YouTube、听采样去了。

在做Higher Brothers之前,马思唯就有一首歌上过美国著名说唱歌手Snoop Dogg的一个音乐推荐节目。这让他确定华语说唱是有机会“出海”的。于是当2013、2014年亚特兰大说唱组合Migos在美国刮起热潮之后,Higher Brothers比国内大多数说唱歌手都更坚决地拥抱了trap这个细分流派。

《西游记》主题曲里唱的是“西天取经不容易”,但对于这几个在音乐上结结实实积累了几年、又赶上社交网络给独立音乐传播带来极大便利的年轻人来说,路还算是顺。保利中心、莲花府邸这样的成都说唱社群“根据地”,也让他们迅速在四川本地站稳了脚跟。

而冲出四川的机会也很快就来到了。

Higher Brothers:幸运中的万幸

2015年,日韩混血的美国人Sean Miyashiro从美国VICE辞职。

Sean在VICE工作期间,联合创建了VICE的电音频道Thump,后来也给一些艺人当经纪人。他琢磨着在传播亚洲文化方面做点什么事情,正好一个旗下艺人给他推荐了韩国rapper Keith Ape的《It G Ma》。Sean迅速和 Keith Ape取得联系,并给Keith搭线了一些美国hip-hop圈的资源做了些合作。

从Keith Ape在美国的走红中,Sean看到了亚裔文化的潜力。凭借他描绘愿景时的感染力,Sean很快拿到了一笔天使投资,正式开始创业。

2016年,Sean发现了印尼裔1999年生的天才音乐人Rich Chigga(后来改名为 Rich Brian),策划找来了一帮已成名的rapper,让他们坐在镜头前看Rich Chigga魔性的《Dat $tick》MV,给出反应。这支视频在YouTube上达到了将近1900万次的播放量,也帮助Rich Chigga在美国市场一炮而红。

在Keith Ape和Rich Chigga之后,Sean持续寻找下一个案例,冉冉升起的中国市场成了他聚焦的点之一。

帮助Higher Brothers对接上88rising的是两位圈内很有名气的华人音乐人Howie Lee以及Bohan Phoenix。其中Bohan Phoenix来自成都,10岁移民美国,和马思唯他们早在2015年就合作过一个cypher视频(编者按 :cypher指麦克风接力,一群说唱歌手一人来一段自己的说唱);Howie Lee则在一个party上放过《Higher Brothers》这首歌,被88rising的工作人员留意到。通过这两位,Sean接触到了Higher Brothers,表达了合作意向。

88rising 没有着急和Higher Brothers签经纪约,而是先达成了合作意向,为他们在YouTube等渠道上宣传他们的音乐。但当时Higher Brothers的四位几乎不会说英文,靠着Bohan Phoenix帮他们整理资料、翻译,传一些歌和MV到美国那边。

就像之前给Rich Chigga做的,88rising如法炮制,找来了Migos在内的美国本土说唱歌手,坐在镜头前看 Higher Brothers《Made In China》的 MV。在这支MV里,Higher Brothers穿着红色运动套装,打着麻将、练着拳击,从穿搭、动作到布景,全是中国元素。美国的说唱歌手们被感染了,喊着“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当中国人”。

于是,Higher Brothers这个来自中国四川的组合引起了美国市场的注意。

这就是88rising的核心竞争力:比起单纯的厂牌或唱片公司,它更像一个营销公司,非常善于制作传播内容,很清楚一个亚裔说唱团体要用什么样的包装才能迅速打开美国市场。碰上一直想进军全球市场的Higher Brothers,这个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本来Higher Brothers对签约一个美国厂牌是很谨慎的,但双方合作几次,收效甚佳,88rising正式把Higher Brothers签了下来。

此后对Higher Brothers来说,“worldwide”就不再是一个口号了。

Higher Brothers:幸运中的万幸

2019年3月中旬, “新音乐产业观察”在微博上发了个数据,当时Spotify上有四位华人音乐人的“月度听众数”超过百万,其中 Higher Brothers高居第一,月听众310万以上 ;排名第二的是张艺兴,月听众180多万;第三是郎朗。

如果是在国内的流媒体平台,你很难想象一个说唱组合的收听量能比一个顶级流量明星高出小一倍,但这是Spotify。《Made In China》的MV在YouTube上发布的时候,应该正好是《中国有嘻哈》节目组找选手的时候。但他们拒绝了节目组的邀约,后来马思唯谈到,说“没有到需要上节目证明自己的地步”。

歌迷会觉得可惜,但过去两年中国说唱领域的变化似乎证明了他们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在《中国有嘻哈》之后,说唱乐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巨大的关注,却也迎来了更强有力的监管措施,以及歌迷们津津乐道的“饭圈文化会毁了嘻哈音乐吗”为代表的文化适应问题。两者是任何舶来文化品类在我们这儿生根发芽都必须经历的阶段,都被一个现象级的综艺节目大大加速了进程。《中国有嘻哈》的冠军PG One的后续,是这两个问题的集中反映。

中国的说唱歌手大多面临着这两个选择:如果你想加速取得影响力、登上主流舞台,你或多或少需要迎合资本和平台的规则,净化个人形象,最头部的一小部分甚至需要适应以往在流量偶像身上才会出现的狂热粉丝关系 ;如果你想随心所欲、保持自我,你很可能就无法登上那些大舞台,只能眼看着同行们用比自己更快的速度成名、赚钱。

Higher Brothers “出口转内销”式的策略,起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奇效”。他们不需要依附国内的娱乐公司和平台去获取影响力和地位,也不用怕需要再挨几年穷。他们YouTube、Spotify 上的数据证明了他们是中国说唱乐在西方世界最大的代表者,而这些会反哺他们在国内年轻人心中的地位和吸引力。

两年过去,对Higher Brothers来说,上不上《中国新说唱》已经越发不重要了。“worldwide”这个策略帮他们避开了这个艰难选择。

他们看起来也适应得不错。他们在美国上著名流行文化媒体 Complex 的节目,接受加拿大传奇音乐记者Nardwuar(人类餐巾)的采访。他们吃炸鸡、热狗,买奢侈品。之前88rising的亚洲巡演之后,他们各自给自己买了辆车,DZKnow还是揣着现金付款的——这在美剧里常常是黑人帮派成员才会做的事情。

说唱圈向来不是一片和气的地方,过去两年 Higher Brothers 在中文互联网上和不同的说唱群体有过许多beef(冲突、骂战)。不同歌迷群体眼中的Higher Brothers并不是一样的出色。但公允地说,在功夫片之后,中国流行文化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输出到西方世界的能力了。让西方知道中国也有茁壮的流行文化基础和一大批“酷孩子”,这或许可以部分地改变西方世界对中国人“呆板、勤奋”的刻板印象。这是Higher Brothers和88rising无法被抹去的贡献。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要成为全球范围内的“中国说唱”代表符号,也就意味着要面对更大的挑战、肩负更大的责任。我们的国家变化太快了,中国青年的精神状态每隔两三年都完全不同。Higher Brothers是否需要表达更多元、更复杂的中国年轻人面貌?在“新鲜感”逐渐丧失之后,他们要如何面对文化的冲突,持续保持对全球受众的吸引力?

Higher Brothers:幸运中的万幸

甜蜜的烦恼,总也是烦恼。不过,和 Higher Brothers 的交流中,他们基本上只会表达“甜蜜”,不太愿意吐露烦恼——又或者他们现在真的没有任何烦恼。VICE 美国的记者去年跟踪采访他们,提到中国城市的高房价和经济增长的减缓正在带给年轻人许多焦虑和困难,问及他们对未来的期望时,他们也只是说“higher and higher”。

受限于他们的行程、档期和《Q》的安排,我没能取得和Higher Brothers 面谈的机会,无法对他们除了音乐创作之外的思考状态有所观察。采访通过发送提纲、录音回答的方式进行,音乐和个人经历之外的问题,Higher Brothers也往往以“缘分”“看命运安排”之类的措辞回答,似乎是表达一种“除了音乐什么都无所谓”的状态。当问到创作音乐更依靠自律还是更依靠灵感时,他们的回答是“靠灵感,一切随缘”。

但别被这种像是“不用努力就考高分”的状态蒙蔽了,Higher Brothers,尤其是马思唯,工作上比绝大多数同行都努力。以前介绍《Vogue》采访时,马思唯提过他看了一本叫《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的鸡汤书籍,并被其打动 ;前几年还在做 battle 比赛的时候,Melo曾经去过一个“尊重地带”主办的青年文化沙龙,坐在投影幕布前放PPT、做演讲,给年轻人答疑解惑。

“Higher Gang Gang”,只是口号这么叫。这群人正在通过非常职业化的方式,尝试摸索一条属于中国说唱歌手的、相对健康的发展道路。

Q&A

Higher Brothers:幸运中的万幸

Q:各位最低落最接近要放弃说唱的一次分别是什么时候?当时有多难?

A:我们从来没有接近放弃说唱的时候,多艰难的情况我们都经历过,但是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Q:从2015年决定组在一起做trap,是马思唯主导推动的吗?其他三位以及CDC其他伙伴们有没有不同意见?

A:我们在一起做什么风格的歌、要不要做组合、要不要巡演、叫什么名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都是机缘的巧合,我们没有任何人去刻意安排什么事情,都是巧合,都是随缘发生的,都是命运的安排,包括 Higher Sister 加入我们也是命运的安排。

Q:早期各位都有过boombap作品和歌词密度很高内容性很强的作品,现在主要是现场向、party向的trap音乐。从创作的流程和方法论上来说,最大的改变在哪里?

A:你要是听过我们的专辑,你会知道我们其实是什么音乐风格都做,我们的新专辑里面有boombap有情歌,什么都有,根本没有向party和trap方向走。

Q:马思唯在团队里的领导力是怎么实现的?会对其他各位提出严格要求,像李志那样的风格,还是比较松散?

A:在大家决定不了的时候马思唯会做出决定。

Q:Sean提出要跟你们签约的时候,有过疑虑吗?同期有国内的厂牌 / 唱片公司想签约你们吗?

A:我们当时很谨慎的,一开始就是合作,没有说要签约,因为毕竟才接触到这个层面。也有国内的公司想签我们,所以我们当时比较犹豫,但是最终因为比较聊得来,觉得大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所以就签给88rising了。

Q:主打北美的发展策略是Sean提出来的,还是你们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A:我们没有主打北美,我们主打全世界,我们在乎中国的听众,在乎美国的华人听众,也在乎全世界喜欢音乐的各个民族的朋友。我们就是做好的音乐而已,没有人提什么,就是做好的音乐而已。

Q:你们觉得88rising这个品牌和其他说唱音乐厂牌最大的不一样是什么?它给你们最大的支持是什么?

A:大家一起工作,大家也是朋友,而且对我们喜欢的东西有激情,88rising可以真正地把重心放在我们想做的事情上,放在我们想做的音乐上,88rising是在帮我们实现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