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何来一心人 —— 从《长门赋》到《白头吟》
西岭雪
汉武帝刘彻小时候，很喜欢自己的表姐陈阿娇。阿娇的母亲是汉景帝的长姐馆陶公主，有一次逗刘彻说：“让阿娇嫁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刘彻拍手笑道：“我若娶阿娇为妻，必定盖一座金屋让她住。”
这就是“金屋藏娇”的故事。
所以自古以来，房子就是婚姻的前提保障。
有了房子做抵押，于是势力强大的长公主馆陶便用尽方法废掉太子，扶女婿刘彻登基做了皇上。
这是一次强强联合，典型的政治婚姻。男人有了宝座，女人有了金屋，皆大欢喜。
如果童话故事就停留在这个王子娶了公主坐上金銮车的的结尾，那真是一个完美的故事。
可惜，陈阿娇和她的母亲料到了故事的开头，却未能预到故事的结尾。
民间女子“悔教夫婿觅封侯”的烦恼，在宫廷也一样存在，只不过后宫版会更加腥风血雨，金碧辉煌。
故事的发展其实很合理，无非是时间与身份的变化：
阿娇人老珠黄，汉帝三宫六院，一批一批的新人被送进宫来，长发美女卫子夫更是独擅专宠。
金屋又如何？一样不能带给阿娇温暖。
于是她孤独寂寞冷，便搞出了巫盅之事，祝告鬼神，作法诅咒。
事发后，牵连被诛受死的宫人达三百余人。
这是汉代最大的一次巫盅案。那么多冤死的生命，只是殉葬了一个女人的绝望爱情。
阿娇离开金屋，废居长门宫，为了挽回帝王的心，她想了很多办法，美容驻颜，歌舞媚夫，还有千金买赋，请当世最著名的文豪司马相如为自己写了一篇情辞并茂的文章，希望借此打动帝王的心，这就是《长门赋》。
然而人心终非如初见，帝王心肠不可挽。倒是因此炒红了司马相如，以史上最贵的言情文稿费，留下一篇千古最著名的怨妇文。
文章通篇所写，无非是一个女人在深宫翘首盼望，久候情人不来的失落，塑造了一个美丽而哀愁的女子形象，红颜憔悴，我见犹怜。
虽然序言中说汉武帝为文字打动，陈阿娇一时复宠，但其实历史不可更改，我们都知道卫子夫登上了后位，千金纵买相如赋，也只换来昙花一现。
后来，唐朝玄宗时的梅妃江采萍被杨贵妃夺宠，就偷师陈阿娇，也向唐明皇献了一篇赋。
不过江采萍比陈阿娇有文采，腹有诗书不求人，亲自捉刀，写了篇《楼东赋》，婉转回忆旧时恩情，诉说今日冷落。
李隆基看过之后很是动容，可惜惧于杨贵妃醋妒，不敢复宠梅妃，只是命人把外国使臣刚进贡的一斛珍珠给她送了去。
梅妃拒绝礼物，写了一首《谢赐珍珠》：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玄宗看后，愀然不乐，并将这首词谱了曲子，名为《一斛珠》。
看来，《长门赋》也好，《楼东赋》也好，千两黄金也好，一斛珍珠也好，都终究买不回逝去的爱情。
那有没有人因为文辞而成功救爱的呢？
还真有。
女主角是卓文君，男主角正是《长门赋》的作者司马相如。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当年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打动了寡居在家的卓文君的芳心，两人私奔成婚。
最开始只想有多远跑多远，生怕被文君的父亲卓王孙棒打鸳鸯。
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人的爱情少了一座像刘彻打给阿娇那样的金屋，没有房子又怎么会有长久的激情？
于是两人主动回到临邛，就在卓府的对面街上开了家酒坊，让卓文君这位侯门千金当垆卖酒。
反正私奔已经够丢脸了，索性把脸皮扔到地上任人踩。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已经不怕疼了，但是卓王孙怕。
可怜天下父母心，被女儿伤透了里子面子的卓王孙打落牙齿和血吞，不但白送给司马相如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各种财物器具，还帮他捐了一个小官。
卓王孙这笔投资倒也没错，因为不久司马相如就凭借一篇华彩烁章《子虚赋》得到汉武帝赏识，不久又以《上林赋》被封高官，衣锦荣归，卓王孙终于把面子里子都赚回来了。
但是故事到这里又进入了“男人有钱就变坏”的陈旧套路，司马相如开始养小三，欲纳茂陵女子为妾，冷落卓文君。
卓文君听闻，愤然写下《白头吟》。司马相如看了，想起从前两夫妻一见钟情，白手起家，如今自己喜新厌旧未免有负操行，有辱德声；
而且也感佩于妻子的才华，这样的一首诗，注定是要唱红南北流传千古的，倘若自己不回头，可就成了负心汉的代表形象了。
于是赶紧收拾色心，不再提遗妻纳妾之事。
两人遂得破镜重圆，终于熬到了白首偕老，圆了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谎，给后世痴情女子织了好大一件梦的衣裳。
其实，他们的心，又怎么可能真的回到当初呢？
还是纳兰容若说得透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说什么白头到老始终一心？不过只是饮食男女委曲将就的结果，色衰爱驰才是硬道理。
美满的婚姻，无非是君子不肯始乱终弃，淑女能知分寸进退，彼此能理智约束情感，情感约束欲望，欲望服从规矩，齐心协力，共同完成一场终生的契约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