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的影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好在哪里？

影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和去年上映的《大人物》都涉及到了强拆题材，涉及到了由此导致的违法犯罪问题，但前者要比后者深刻的多了。为什么这么说？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好就好在不仅触及了强拆这类社会问题，还把造成这种问题的社会结构以及在这种结构下人们真实的行事逻辑给演绎出来了。与之相反，《大人物》也触及到了一点这方面的问题，但却用完全违反社会真实逻辑的方式，用想象式的方式强行给解决了。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开始就为我们展示了资本征地搞房地产开发而和城中村的居民们发生的剧烈冲突。为了驱逐住在那里的老百姓，紫金集团强行调来挖掘机拆除居民房屋，还雇来大量黑社会打手袭击不愿意搬迁的他们。居民们不甘心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也纷纷拿起铁棍等工具与之对抗。面对冲突，警方派出大量防暴警察来平息事态，仍然没有阻止伤亡发生。

在这场冲突中，城市建委主任唐奕杰用各种各样的花言巧语，许下大量的承诺，甚至拿乡土亲情进行表演，看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目的就是骗取居民的信任，让他们心甘情愿的离开家园，为资本强占土地充当帮凶，从而也分得一杯羹。影片揭示了一些地方官商勾结共同鱼肉百姓的社会结构：在这种社会结构中，官商共同体是有组织的，强大的，有后台撑腰的；而普通百姓则是弱势的，无组织的，一盘散沙的，尽管抗争但还是无济于事的。

这种掠夺土地的现象是资本化的生产关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规律——资本强大到一定阶段就必然要把土地弄到手，造成大量小农、小商贩和城市贫民的失地与破产。如果我们熟悉世界近代史，就会想到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法国、德国的掠夺小农的运动，美国历史上的西进运动等等。尽管具体的行事方式有所不同，但掠夺小生产者和原住民的土地用于资本化的经营却是相同的。它和封建时代的土地兼并本质不同：封建时代的土地兼并，往往是官府和地主阶级勾结掠夺农民，地主把掠夺来的土地并不用于资本化的经营，而是将之出租给佃户获取地租而供自己奢侈享乐。世界近代以来这种资本主义的圈地运动，其目的、行为方式都是已经资本化了的，目的在于掠夺土地用于资本化的经营，获得利润的无限增殖。

在影片中，海外归来的大地产商姜紫成不但是当地“杰出企业家”，是媒体的宠儿，是各级官员的座上宾，还和这些腐败官员们的利益深深地绑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官商共同体，建委主任唐奕杰只不过是这个共同体操纵下的一个小棋子而已。这个共同体掌握着大量政治资源，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升降，可以把唐奕杰这样的无能之辈放到关键位置，也可以让杨家栋这样优秀的人立刻撤职；同时他们还掌握媒体资源，可以颠倒黑白，可以指鹿为马，可以把好的说成坏的又把坏的说成好的。在影片中林慧左边搂着姜紫成右边搂着唐奕杰，就暗示了这样一个利益联盟的正式形成。

当警官杨家栋出于正义感坚持要调查真相时，他就立刻变得孤立而危险，曾经工作其中的体制变成了他的对立面，他被栽赃乱搞男女关系、杀人等等罪名被撤职，被追捕，被通缉，被迫逃亡到香港。但出于规避审查的原因，体制内的上司是如何勾结姜紫成，如何将杨家栋撤职，又如何将他列为通缉对象，这些是肯定难以正面得到展示的，或曰只能是隐伏起来的。

这个官商共同体内部为了利益争夺也是矛盾重重，充满了无穷算计，无穷恶骂，无穷撕扯，甚至是残酷的杀戮。其中具象化地体现出来的就是姜紫成和唐奕杰之间关于主导权的争夺，实际是对谁是主谁是仆的争夺。在这场博弈中，资本集团老大姜紫成始终占着主导地位，他一手缔造了紫金集团的商业帝国，一手打造了强大的政商关系网，还把唐奕杰一步步捧到建委主任的位置。唐奕杰是被姜紫成推上去的，是姜紫成在房建部门的代理人，一直以来都对姜紫成惟命是从。他不但在政治上要听命于姜紫成，还为了利益不得不容忍妻子林慧和姜紫成的通奸，还要抚养姜紫成和林慧的女儿小诺。这种关系非常具有隐喻性，成了中国这几十年社会力量此消彼长的一个见证，非常值得仔细研究。

这种利益争夺催生了无数争风吃醋，无数阴谋诡计，甚至是残忍杀戮。唐奕杰不满姜紫成对自己的操控，不满对方长期跟林慧通奸，只要有机会就殴打林慧发泄心中的不满，甚至还利用权力强迫姜紫成的情妇连阿云跟自己发生了性关系。当他认为掌握了姜紫成足够证据时，就开始威胁姜紫成和林慧，但没想到被对方怂恿小诺杀死了。连阿云本来是台湾歌女，在姜紫成贫穷时就跟着他做情妇，后来不满自己的位置被林慧夺走，试图利用掌握的犯罪证据威胁姜紫成和林慧，最终在争夺中他们杀死并且抛尸。

姜紫成的女儿小诺看似生活优越实则非常可怜。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暴虐的环境中，常常目睹养父唐奕杰对母亲林慧的家暴，幼小的心灵始终蒙在阴影中，因此她对唐奕杰，对林慧，对姜紫成都没有什么感情。而且从那种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她也并非纯洁无瑕，尽管跟姜紫成和林慧没有多少感情，她却知道维护他们这个共同体的利益，最终在他们的怂恿下杀死了养父唐奕杰，还嫁祸给已经死去的连阿云。

在影片中感情和爱情不能说没有，但其力量却显得苍白虚弱，难以抵挡强大利益的冲击，无法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救赎。姜紫成对贫寒时期就跟随自己打拼的连阿云不能说没有感情，在连阿云死的时候不能说不悲伤，但他还是采取了冷酷的利益原则，帮助林慧杀死了连阿云并且抛尸江中。小诺对一直呵护自己的连阿云也有感情，然而在感情和利益的权衡中还是选择了利益。小诺也许真心喜欢逃亡的警官杨家栋，但她联系杨家栋更直接的目的是希望对方被抓住，从而清除对那个官商共同体的威胁。

在影片中作为官商共同体的精英们，不管他们多么善于包装自己，不管他们多么说的冠冕堂皇，不管他们多么看似温尔文雅，他们实际的生活只有两个基本特色，那就是荒淫无耻和腥风血雨。这里的精英集团已经完全沉溺在黑暗深渊里，再也找不到任何救赎的可能了。作为他们的反对者杨家栋取得的胜利，则并没有多少说服力，试想他一个已经被通缉的逃亡警官，就算得到点线索怎么就轻易把体制内勾结姜紫成的那些力量一下子打倒了呢？法律在这里当然而且必须要获得面子上的胜利，这是这种结局的真正原因所在。

影片中的这些罪行，主流媒体经常称之为“官商勾结”或曰“权钱交易”或曰“权力寻租”，然而这种说法本身是过于道德化的，肤浅的，不科学的——把政治经济结构的问题降低为道德或法律问题，与其说揭露了问题不如说遮掩了问题，更本质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经济基础（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关系。影片只是把这种关系形象化的展示了出来，在这个意义上讲，这部片子很有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