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族千年,官富又何止二代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被列为七律之首的《黄鹤楼》,是盛唐诗人崔颢的传世佳作。他的崔氏家族,也是中国中古“五姓七望”门阀大族之一。从东汉至唐末,在中国的第一个千年里,门阀大族曾经的荣耀显贵,以及后来极速消亡的命运,如同这黄鹤,一去不返;只有白云,悠悠然又荡过了千年。

墓志之所以能作为一种史料,是因为它真实地记录了志主所在士族的荣兴与迁徙,清楚地表达了那个年代的门阀观念。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说:“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唯一之表征,而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

有些优秀家族的教育和大方举止受到后世赞扬。有的家族被誉为“其子女闻教训,有幽闲之德”,有的家族被称赞“率俭德为常,故世世有令闻”。

大族千年,官富又何止二代

也就是说,“士族”不仅仅拥有政治、经济特权,还有自己的文化特征,像开篇提到的崔颢、范阳卢氏家族的卢植等,都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这些世家大族,将姓氏与家族起源地更为精确地相结合。每个人的成就,既源于姓氏郡望,也得益于祖先高居官位为后人提供的深厚祖荫。当然,这些人也会为自己的家族再添一笔荣耀,福泽后代。

有些墓志的书写,从家族的“始祖”开始,追溯到六百多年前。但随着年代的久远,始祖的声望已不能给后代子嗣带来实际的荣耀。于是,有些家族将声望聚焦于更近的仕宦传统,比如,范阳卢氏成员卢岘的墓志中,只提到了距他最近的三代祖先的仕宦经历,这更能给他带来荣耀和声望。

在这种声望的传承中,一个人如果无法达到祖先的业绩,他的家族地位便会下降,后代在未来的官场中更难出头。中唐时代的卢广是一个道教信徒,最初他不愿出仕为官,“得虚名以自饰”,但为了维持家系的声望,他还是出任了中国东南某藩镇的辟署,“某幸为山东望族,才有班序,则为不坠家声。”

声望,是一个家族的生命线,但到了九世纪,出仕做官的“圈粉”力度已经超过了郡望和家族,在长安、洛阳出土的墓志中,有85%的都写着官衔,官职成为决定社会身份的首要因素。

门阀大族的生命力,源于历代优秀祖先累积传承的教养、行为和观念,以及强有力的人口保障。为了将前代的成就、美德世代传承,门当户对是婚姻的首要选择。著名的门阀大族五姓七家,“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他们只进行内部通婚,以保持高贵的血统,甚至对皇室求婚都不屑一顾。

唐文宗曾向宰相郑覃求婚,希望郑覃能把孙女嫁给皇太子,但郑覃宁可把孙女嫁给九品官崔某,也不愿成为太子妃和未来的皇后。为此文宗无奈道:“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这种婚姻,保证了士族“优秀基因”的传承,但也有着不容忽视的弊端,人口繁衍缓慢,近亲联姻导致子孙畸形弱智的大有人在。幸好当时的社会有补救措施,没有“长子继承权”一说,妾室所生的庶子与正妻所生的嫡子有同样的法律地位,这使门阀大族的子孙呈指数级增长。

大族千年,官富又何止二代

都说“穷人辈大”,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娶妻生子。但对于士族来说就不一样了,他们能担负更多妾室和子女的生活。通过对长安和洛阳出土的墓志进行统计,每位男性精英平均拥有3.3个儿子。这便出现了滚雪球效应,越是成功的家族繁衍越快,儿子越多,他们占据的政府职位也就更多。

士族人口数量的持续增长,使大族身份的影响力逐渐下降,官衔的分量日益加重。这又催生了另一种社会现象——士族的“中央化”进程,这在唐代尤为明显。

唐代大量的碑文显示,为了获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士族大家分批获得了“京城户口”。像陇西的姑臧李氏,在六世纪初就定居洛阳。两个最负声望的河北家族也在中唐时期,离开故乡,到洛阳重新立足。

大族精英们离开分散于帝国各处的祖源地,迁徙到数百甚至上千公里外的地方居住,成为当时普遍的社会现象。

这种迁徙模式的形成,有两个原因。一是政治动荡,比如曾在河东道显赫一时的太原王氏王睿,却死于河北南部的家中,墓志写道:“以安史乱离,分派南北。”二是因官迁居,对大族来说,这比避难为更普遍。来自清河张氏的祖先,从河北迁往长安,并在那里去世。其墓志上记载:“代累仕镐,家徙关中。”举家迁往长安,成为唐代文官家族中央化进程的一部分。

大族千年,官富又何止二代

这一“中央化”进程,对整个中古精英造成了什么影响呢?经过数百年的迁徙之后,这些大族后裔在帝国京城及两京走廊重新扎根,最终在他们的族源地销声匿迹。

这与中国当时的现状有关,一是距离遥远,士族无法掌控族源地上的财产;二是货币交易体系不完善,租税都以实物缴纳,中国面积大,交通运输不便利,居住京城的士族很难保持远距离的地方财富。

所以,士族一旦回到京城,也就没有必要保留地方产业了。九世纪中叶的著名宰相李德裕及其家庭很能代表旧时门阀子弟。虽然他出身于河北大族,但他从未涉足其族源地,他和他的父亲也从未在长安、洛阳以外的地区拥有过产业。

旧时门阀大规模的地域流动中,还有一个特例,在九世纪仍然有许多留守祖源地的本地精英。这些本地精英,大多集中在两个区域。一个是长安、洛阳,和两京走廊地带,类似于现在的北京及郊区。地缘优势使他们既能融入京城社会,又可以保持地方上的财富与影响力。另一个是长江下游地区,像苏州、金陵,因为远离两京的政治权力中心,而且相对富庶,很多大族后裔不愿离开他们的权力源泉,比如顾谦,即使北上做官,依然回苏州家乡隐退并终老。

门阀大族如同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几经翻腾跌宕。他们的墓志,在千年之后,向世人诉说着士族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