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宫斗,本宫更爱那段白月光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一样的月色,不一样的赏月人。有人见离愁,有人见意欢。邻家妹妹想的是人约黄昏后,资深政客思的是运筹帷幄。在距今天两百多年前的深宫中,那些赏月人所见所思又是如何呢?
《月曼清游图》图册,绢本设色,共12开,每开纵37cm,横31.8cm。清代雍乾年间的宫庭画家陈枚所绘。他以月份为序,十分直观写实地描绘了重重宫闱之后,清代贵族嫔妃们一年的娱乐生活,让后人对清朝宫廷文化生活得以管窥一二。从正月“寒夜探梅”到十二月“踏雪寻诗”,每月都有不同的主题趴体。八月的主题则毫无疑问是属于中秋节的,这一册则被命名为“琼台赏月”。
清代有“如意馆”与“南书房”两大国家编制机构,专门供养御用画家,陈枚就是其中之一。
陈枚,松江府人,字载东,号殿抡,晚年号枝窝头陀,早年受兄长陈桐影响开始学习绘画。他在雍正初年进入宫廷供职,赏内务府掌仪司员外郎衔,为两代君王服务了17年。
众所周知,乾隆的迷之审美与他老爸大相径庭,雍正可以说是极简主义的先行者,奉行少就是多。而他的这位继承者则完全走向了对立,总结起来就是:要全、要花、要大,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这一时期的宫廷绘画在这位爱新觉罗·弹幕狂人、高产诗人的直接指导下,形成了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宫廷绘画艺术:繁缛堆砌,色彩华丽。宫廷画师的高明或者局限之处,就在于如何在个人风格与官方审美要求之间找到平衡点,从这幅画可以看到陈枚的这种努力。
在背景处理上,陈枚结合了中国传统绘画的散点透视与西方焦点透视,再通过不同的明暗变化敷色,获得了纵深感与体积感。无论树木、建筑都极尽富丽精工。对于人物的塑造,陈枚传承了工笔敷色特点,平涂白粉,层层渲染的技法与西方的“明暗凹凸法”相融合,同时又刻意弱化了明暗对比,使得面部既具有体积感,又更符合皇帝的文人画审美情趣和欣赏习惯。
只见嫔妃侍女们三三两两凭栏远眺,巧笑嫣然。一轮明月孤悬天外,亭台楼宇掩映于云海之中,显示出皇宫的巍峨与神秘。楼上红衣女子神情清冷,姿态庸懒自然,若有所思。在一片以石绿、群青、赭石、等偏冷灰的色调中,分外鲜明。这种大面积的冷灰背景下,对比一两点暖色,更加烘托了深宫无尽的空寂与清冷。
她是在怀念入宫之前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还是在回忆曾经纯净天真的自己?
清朝对女性主流的审美标准是“鼻如胆,瓜子脸,樱桃小口蚂蚌眼;慢步走,勿乍手,要笑千万莫张口”。《月曼清游图》是乾隆钦定的名字,一个清字可以看出他对于后宫女子的要求,就是做一枚柔弱安静、不争不怨的白莲花。
可借金庸老爷子的一句话:“妓院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看似云泥之别的两处,都是人类丛林最残酷的角斗场,是天真少女白莲花们黑化的最佳课堂。处于下位的人相互倾轧,撕咬,向权力跪拜以求得生存空间,只有那些最狠辣、最狡诈、最无情的人方能存活下来。这里有最浓重的黑、有深深浅浅的灰、唯独没有“清”更没有“情”。
这由画师刻意营造出的岁月静好的宫闱氛围,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清寥寂寞之感。“楼高不见章台路”,这些身处深宫中的女子,命运哪由得自己选择?看似一派诗情画意的表象之下,有多少暗潮汹涌,四伏的杀机? 陈枚用尽平生之技塑造出的这些端庄娴静、低眉顺目,大猪蹄子心中理想化的仕女形象,已在无数个最深的夜里幻化成了杀伐决断的黑色大丽花呢?
再看这幅画一个非常有趣的地方:身为旗人、清宫后妃,她们身穿的却是汉族服饰。
服饰、发型在中国历史上向来都不是简单的装饰,它们代表着深刻的政治与文化内容。尤其是对于满清统治者而言更是如此,自入关时的“各取剃发投顺,不服者加兵”的血腥,到宫廷内的服饰规定更是等级森严,不可僭越。后宫无论是皇太后、皇后还是殡妃的衣着颜色都必须严格按照品级而行,不是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
清朝历代统治者对于占人口多数的汉人始终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康熙曾在宫门外立铁牌,上书禁止汉装妇入宫,之后的嘉庆帝更多次下令,禁旗下秀女着汉装。而这些宽袍大袖,长裙飘逸一望而知完全不是满人的style,更有那缠绕在玉臂、肩膀上的长巾,是再典型不过的汉族装饰—披帛,它初始于秦汉,在唐朝开元时民间已广为流行,尤其陈枚运用了“行云流水描”,线条流畅婷匀,起笔和收笔柔中带刚,越发衬托出小姐姐们翩若惊鸿的绰约风姿。
而满人的传统服饰是怎样的呢?肯定不是你心中那个穿着几十套旗袍,袅袅婷婷的临水照花人苏小姐。清宫女子的旗装,有记载是:“宫装皆窄袖长袍,髻梳横长式,腰直立,不喜婀娜,国俗如此。”完全没有女性婀娜多姿的曲线可言。
那么,为什么陈枚竞公然在承献乾隆的画中为女主角们换上了汉族服饰呢?不怕朕杀你全家吗?
其实这种现象不仅仅出现这幅画中,在《雍正行乐图》、《弘历观荷抚琴图》、《弘历观画图》都可以看到,皇帝本人就身着汉族服装大玩各种cosplay。
雍正行乐图
弘历观荷抚琴图
究其原因,我猜测,一是出于确实喜爱汉族华章,二是出于政治上的笼络,统治者一种向汉族示好的统战方式。更隐密不宣的可能是,作为一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于方寸之间,观赏册页中的各种汉服佳人,同时满足了他的审美需求与占有欲望。
但这流行于宫廷中文化趣味,皇帝做得,哪个不开眼的大臣想摹仿一个,估计是嫌命长。乾隆就解释过自己穿汉装玩cosplay的原因,“不过是丹青游戏,非慕汉人衣冠”。所以,陈枚绝对是在取得了最高权力的授意之后,才会有这样的创作出现。
这幅画当然也没有逃过爱新觉罗·印章狂人的毒手,陈枚只在画册钤了一枚“臣枚”印,落款为“臣陈枚恭画”。乾隆保持了他一贯的刷屏风格,一口气盖上了“乾隆御览之宝”、“古希天子”、“乐善堂图书记”等60方印章还不够充分表达他对这幅作品的喜爱之情,于是又命牙雕艺人陈祖章、陈观泉父子及顾彭年等人,以这本图册为原型,创作了103人的牙雕精品《百美图》,后由乾隆亲自命名为《月曼清游》。
人总是向往自己没有的,怀念已失去的,没有人天生残忍,喜欢厮杀。
只是肮脏的政治,闭环的深宫、阴暗的人性,共同决定了她们的悲剧,只有围绕着一个男权与皇权的化身,斗到你死我活方休。只是在踏着累累尸骨走上高楼,看到这皎皎月色,是否会回首怀念那个曾经如许纯真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