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念要做加法 —— 读《嫌疑人X的献身》

自诩为侦探小说迷的我,除了福尔摩斯系列,其实没有认真读过几本侦探小说。读阿婆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是我第一次被侦探小说的悬念设置惊艳,不知作者可以吊读者胃口到如此,可惜再看《尼罗河上的惨案》,仍是合谋杀人的套路,就有些厌倦了;前几天又在飞机上一口气读完了《嫌疑人X的献身》,再度被惊艳,我之前只读过东野圭吾的短篇合集《怪笑小说》,虽有趣辛辣,但并不拜服,读过这本以后,才知直木奖不虚。

悬念要做加法 —— 读《嫌疑人X的献身》

罗伯特·麦基在《故事》里对“神秘”“悬念”“反讽”分别下了定义——神秘:观众知道的比人物少;悬念:观众知道的和剧中人物一样多;反讽:观众知道的比人物多。对照这个坐标,很多自称为有悬念的小说不过是故作神秘罢了;《东快》的悬念很经典,因为作者将所有的证词证据都铺开在你面前了,这要求作者对自己设计的悬念结尾要足够有自信,自信读者猜不到。《嫌疑人X的献身》在这一点上就更精彩了,它一反以往作品将视角聚焦于侦探的手法,直接从罪犯入手,一开篇,我们就目睹了一桩谋杀案的发生,知道犯人姓甚名谁,整部作品下来,读者的信息量仅次于主人公石神一人,却仍然要在结尾处遭遇大反转,大呼受到作者欺骗。

传统的侦探立场的侦探小说,一大软肋在于反派角色塑造不够鲜明。毕竟,大部分时间犯人需要躲在暗处——柯南里的“黑影君”就是一个形象化的体现,到最后被侦探的推理逼得无路可退才现出原形,以倒叙的手法讲出自己的故事,这样短促的篇幅是不够去塑造一个有血有肉形象的。柯南中常被吐槽的老套桥段就是犯人认罪后跪地大哭,可见同样类型的案子写多了,连作者都不知该如何处理;福尔摩斯的长篇故事,常常是破完案以后,再由犯人自述一个长长长长的故事,《血字的研究》《四签名》《恐怖谷》都属此列,或者是福尔摩斯一拍脑袋带着华生去了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在一堆藏品藏书中找出积年旧物或旧报道,算是追本溯源。《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算是一个角度的创新,以华生的观察日记为主线,大侦探则躲在暗处,让我们能默默旁观了被害人与凶手的行为许久,但这还不够。

悬念要做加法 —— 读《嫌疑人X的献身》

《嫌疑人X的献身》是直接从凶手的立场叙事,这让读者从一开始就带入了石神和婧子小姐的立场。我们屏住呼吸欣赏他们和警方的斗法,反倒不愿警方或汤川教授查出真相。我们知道得越多,心理上越向犯罪方倾斜,不觉中已将自己当成了石神的同谋,读者对石神越亲近,就越信任,到最后发现被他欺骗的时候,才越震惊、越痛心。悬念意想不到的力量不是在于向读者遮掩信息,而是在不暴露本意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给信息,让读者和人物同理共情。这样,当石神精心设计的局面被汤川学破解,以致两败俱伤时,他“仿佛呕出灵魂”的行动,才足够有力结束全篇。

这是本书悬念设置的第一层精妙之处:在大量侦探小说读者努力向读者隐瞒事实的时候,东野圭吾反其道而行,将足够多的信息告诉了读者。但是东野圭吾不满足于此,他还要做第二次加法:让本书的主人公一反一般罪犯努力要消除犯罪证据和犯罪痕迹的行为——创造新的犯罪事实,捏造新的犯罪证据,将警方彻底带进了沟里。用石神的话说,“看起来是几何问题,实际上是函数问题。” 可如果你只是一般学生,你是想不到出题人竟然大费周折,增添了很多貌似有用的无用几何信息,来掩盖它函数题的本质。

悬念要做加法 —— 读《嫌疑人X的献身》

在东野圭吾的叙述中,这样的“加法”也存在,作者一直不厌其烦地描写石神家附近的流浪汉棚户区,一开始我甚至以为这是在反映小说的社会背景,读到最后始知深意;而作者很早就在这看似多余的描写里将最终答案告诉我们了,全书开篇时,石神能在棚户区看见“罐男”和“技师”,后来每次便只有“罐男”了,可是心急的读者是否能注意到这个细节呢?抑或连对“罐男”的描写都匆匆略过了,因为这看起来是和案件主旨无关的多余人啊?有意的加法,体现的是作者的自信与坦诚,读到最后才恍然大悟,读者亦不能怨作者太过狡诈,只能怪自己太过愚笨了。

悬念要做加法,这对作者是极大的考验,作者分享给读者的信息越多,对作者逻辑的挑战就越大,因为你必须把露出水面的故事都讲圆。但是一旦完成闭环,这个故事就会非常饱满,所有的逻辑链条顷刻打通,那一瞬间的恍然大悟,才是充满悬念的侦探小说所能带给人的最佳阅读体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