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么多阴谋论:有的只是权力的无法无天和装神弄鬼
明朝永乐十三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把锦衣卫囚禁的犯人名单上呈给永乐皇帝朱棣观看。朱棣看见有解缙的名字,就说了句:缙犹在耶?当晚,锦衣卫把解缙灌醉,然后把他脱光衣服,丢在冰天雪地,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的总编,如死狗一样毫无尊严的被冻死。
缙犹在耶?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大概就是解缙还活着吗?不过其中的语气,绝非是疑问,而是判定一个人非死不可的冷酷无情。哪怕是在火热的夏天,这话也足以让人感到冷气逼人,阴风阵阵。
解缙获罪的原因,是因为永乐八年他入京奏事引起的。当时的朱棣北征蒙古未还,解缙拜谒皇太子之后就离开京城。太子的兄弟汉王因为嫉妒太子,但是不敢在老爹面前直言太子的不是,索性说解缙专门等你外出私觐太子,言下之意是他和太子之间有不轨的企图,这下子触怒了朱棣。
按理说,大臣入京禀奏,皇帝不在,拜谒太子,这也是朝廷应有的礼仪。不过对专制君王,这就触犯 了大忌。朱棣的皇帝宝座是以臣犯君,起兵造反而得来,得国不正,自然对谁都疑神疑鬼他们会染指自己的皇位,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
解缙虽然糊涂,但是其死亡的判决,居然仅仅是皇帝的出口四字:缙犹在耶?权力的专横,可见一斑。
这显然是皇帝斥责臣子办事不利,早该死的解缙还留着糟蹋粮食,养活你们干什么?奴才们自然心领神会,知道主子动了杀人之心,但是又不肯直言告白,怕担上千秋青史的杀人恶名。作为奴才,他们自然得揣摩上意干脏活。这位所谓雄才大略的永乐大帝,和香港黑帮片中的黑老大的作风并无区别。
清朝经学家杭世俊在给乾隆上书时说,皇帝乃天下之主,用人时不能搞小圈子只重用满人,提防汉人。这本来是一片好心,给皇帝出谋献策让他做一个伟大皇帝的。
对于显而易见重满轻汉政策的旁敲侧击,乾隆却勃然大怒,认为杭世俊是攻击满人的无知和自己的任人唯满,便说:“满汉皆朕臣工,朕从无歧视。国家教养百年,满洲人才辈出,何事不及汉人?”杭世骏马屁没拍上,却差一点丢掉性命。
乾隆下江南到杭州,杭世骏也参与迎驾,乾隆见了他问道:“你靠什么生活?”杭答:“开旧货摊维生。”乾隆不懂,道:“什么叫开旧货摊?”杭解释道:“把买来的破铜烂铁陈列在地上卖掉。”乾隆听了大笑,写了“买卖破铜烂铁”六个大字赐他。
这种明显的羞辱,和乾隆的父亲雍正公然写“名教罪人”给钱明世对其进行人格侮辱一般不二。对于从不把他人人格尊严放在眼中的皇帝来说,羞辱他人乃是习惯成自然。
龚自珍《杭大宗逸事状》从另一面来写杭世俊的死亡:“癸巳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名上,上顾左右曰:杭世骏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
最后三字,真是触目惊心,也足见身为天子的乾隆不过是个睚眦必报,鼠肚鸡肠的小人。杭大俊怎么死的?难道是吓死,或者是被吓死,或者也是被奴才们剥光衣服活活冻死?这里的乾隆,绝不是影视剧里刘罗锅和纪晓岚们凭着小聪明和自作聪明或者假痴不癫的话就能挤兑的戏说乾隆。
缙犹在耶?杭世骏尚未死么?
朱棣和乾隆这两个毫无人性的皇帝,相隔数百年,其作风行止之恶劣,居然如同出一个娘胎!
经过了三十多年一次次挨打不长记性的教训,乾隆的后代们虽然没有学好如何与世界以文明方式相处,但是在1873年六月,列强终于迫使他们以国际通行的外交礼仪和列强交往,那就是列国公使以现代外交礼仪觐见清朝皇帝。乾隆的子孙们对内依然野蛮残忍,但是对于洋大人,却不敢再无视,因为那样会被打屁股。这时候清朝的皇帝,是所谓同治中兴的同治小皇帝。
在同治皇帝的老爹咸丰时,哪怕是签订诸般赔钱赔礼的条约,即使被逼的逃亡热河,他也不让洋人公使入京觐见,因为那样会丢掉天朝的面子。这自然是鸵鸟政策,他们依然沉迷于天朝上国的自信满满,认为列强虽然船坚炮利,但都是不服王化的蛮夷胡虏。天朝孔孟礼仪盖世无双,蛮夷如何够资格觐见天朝皇帝?
对这件绝对算是大清外交史上极为重大的事件,清朝的《清穆宗实录》和《起居注》却语焉不详。《起居注》更是背离了起居注这种恨不能把皇帝吃喝拉撒睡都穷形尽相描述的作用,仅有以下简单的记载:“六月壬子,各国使臣暨翻译等九人入觐见,上温语慰问。”
近代日本学者稻叶君山的《清朝全史》对这件事的记载,实在好玩的很:
英公使先诵国书约二三语,即五体战栗。
帝曰:“尔大皇帝健康?”英使不能答。
皇帝又曰:“汝等屡欲谒朕,其意安在?其速直陈。”仍不能答。
各使皆次第捧呈国书。有国书失手落地者,有皇帝问而不能答者,遂与恭亲王同被命出。
然恐惧之余,双足不能动。及至休息所,汗流浃背,以致总署赐宴,皆不能赴。
其后恭亲王语各公使曰:
“吾曾语尔等谒见皇帝,非可以儿童戏视,尔等不信,今果如何?吾中国人,岂如尔外国人之轻若鸡羽者耶?”
这次觐见中,有日本的天皇特使,日本学者的记载,恐怕是参考了当时特使觐见的一些档案。如果这段掌故是当时中国人的记载,并不让人吃惊,因为他们还活在天朝上国的大梦酣然里。但是由日本人记载,就其可怪也欤!这种笔法,不知道是作者替中国人的自我幻想意淫,还是对这帮绝不肯睁眼看世界的草包们的嘲弄。
一个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过17岁的孩子看到这些高鼻深目蓝眼珠的洋大人不心惊肉跳才怪!把列强精明强干的外交官形容成见到皇帝都会两股战战,汗出如浆,期期艾艾的太监奴才;把还未到合法年龄的娃娃皇帝形容成凡人不能靠近,凡是靠近者就会感觉到难受的上帝,哪怕是被打的满地找牙之后,还是那么的自以为是。恐怕也只有中国人有这样的自信。
中国人喜欢神话权力,演义小说民间传说中对皇帝权臣各种神神怪怪的附会简直就是不要不要的。每一个名人或者皇帝出生时,都会有各种异象或者不寻常的事儿发生,不是红光满室,就是日月入怀,或者黄河大水,或者风起云涌,龙蛇出没。
这传统的罪魁祸首,还得以太史公为巨擘。譬如他写汉高祖是大蟒蛇和他妈的杂交而生成,譬如公然以范曾的口说望见刘邦脑袋上有五彩龙虎之气盖顶。
太史公虽然以此来隐晦的斥责统治者自我神话的无耻,但是这加剧了中国人对最高权力躲在幕后,影影绰绰的神圣幻想。总之,把皇帝尽力的描写成上天神仙或者星宿临凡,这自然会加持专制权力的神圣与合法性。
这段外国公使觐见满清皇帝的描写,恐怕也是日本人给中国人尽力把皇权神圣化的传统做的一个绝笔吧!
这个时代,英国颁布限制王权的《大宪章》已经650年;美国的总统选举也已经差不多快一百年;德国的威廉一世还被磨坊主告上法庭以败诉而终。无论是总统还是首相,都尽力的向选民表达他们是会吃喝拉撒睡的凡人,以此获得选民的青睐。但是在这片神奇的国土上,还把肉食者幻想成神仙星宿下凡,拥有不凡的神性,进而加持给他们更加无法无天的权力,而且从来没人认为这些家伙其实就是一帮装神弄鬼的流氓无赖。中国之祸,岂非自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