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窃听风暴》,秘密警察为何忏悔?
一
重看《窃听风暴》,最感兴趣的地方就在于一个铁血般的战士怎么就变得突然婆婆妈妈多愁善感了?
戈德·维斯勒—编号HGW XX/7,这个东德秘密警察出场就显示出他的冷酷精明。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审问,他总是能够像阴影一样捕捉到人性的裂缝,然后旁敲侧击以逸待劳。再刚强的防线,在他面前也有如断壁残垣。没人能够抵得过他的那洞穿人心的审视的目光。
但也正是他,这样一个冷血的秘密警察,最终在窃听作家德莱曼的过程中。渐渐心房瓦解,甚至最终,帮助了这个作家逃脱了牢狱之灾,而代价是他被贬到地下的收发室,以拆别人的信件为生。
其中的关窍在哪儿呢?
基础的原因在于,他是一个认真的人。认真的人都是有信仰的。没有信仰的人才可以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和稀泥摇摆不定,甚至阳奉阴违见利忘义。
而对他来说,他所坚持的东西是不能被撼动的。他的严肃,就是对自己所在乎的东西的自然反应。
但在他的阵营里面,只有他践行着他的理想。比如认真的去审讯他认为的会损坏他们信仰的反动文人。他也会去践行那种平等的观念,所以他吃饭的时候故意坐在了那些低阶职员的饭桌上。
除了他之外,在他的身边,我们似乎看不到别的认真的人了。他的同学兼上司,实际上只是一个为了向上级溜须拍马而无所不为的混蛋政客。他用来鼓动或者鼓励这个死板的同学兼下属的方法,就是许诺仕途。而这显然是这个寡言少语的理想主义者内心所轻视的。
而那位部长则更为不堪。他之所以要打击那位作家德莱曼,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打击他的政治对手。他在私德上更是毫无底线,他看上那位演员克里斯塔·玛丽娅的时候,他选择的是霸王硬上弓,当霸王硬上弓都无法奏效时,他选择的是毁掉她,包括毁掉这个演员的前程,甚至是生活。
维斯勒的其它同僚们更看不出任何理想主义的特质。和他一起监视的秘密警察,除了把监视当作一份朝九晚五的这份工作,最感兴趣的就是艺术家相对旺盛的性欲。只有谈起这点时,他才有一种眉飞色舞的快乐。
他们以开他们自己阵营的高层领导的玩笑作为取乐。显然他们早已不相信他们表面所效忠的东西。权力或者说饭碗,成了维系他们和系统运转的唯一原因。
也正是这种情况,德莱曼这对艺术家情侣对他造成了如此大的冲击。
二
当他刚看到这个作家时,他内心有一种无意识的愤怒和嫉妒。形单影只的他,看到德莱曼在剧场受到无数人的欢迎,有个漂亮性感的演员情侣,即使在街道上也和一帮小孩玩的不亦乐乎,他显然是不适的。德莱曼似乎永远都充满着生命的热情,对于寡言少语的他,这是陌生却又让他不得不深受吸引的疆域。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愤怒和嫉妒,但有一个行为泄露了他的这个小心思。当玛丽娅不得不屈从与部长的权势与其发生性关系的时候。他是乐于让德莱曼去看到这残酷的现实。他想毁掉这两人看起来其乐融融的表象,让这个世界回复到他所认知的干燥的冷酷的规则上来。
但也正是这一行为,成了改变了他对于这个世界认知的契机。
当德莱曼看到他的女朋友从部长的车上衣衫不整地下来的时候,他并没选择去责备,选择去吵闹甚至是大打出手,而是当他女朋友瑟瑟发抖地蜷在床上,让他抱紧她的时候,德莱曼非常贴心的抱紧了她。
德莱曼的这一举动,显然超出了维斯勒的预期。
在此之前,他的思想是斗争哲学、仇恨哲学,而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一种真正的爱,一种真正的关怀。他看到的是德莱曼对于另外一个人令人动容的同情和宽容,和一种深沉的理解。
就是这么一小点,真正撬动了这个秘密警察的内心。他随后的嫖妓更是显现出了德莱曼他们的可贵。那个妓女例行公事的完成她的性爱作业,然后匆匆的赶往下一家的时候。他才对自我的匮乏有了最深刻的认知,而这时候,德莱曼和玛丽娅的关系,及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爱,成为了慰藉他灵魂的一盏烛光。
打动他的,其实是他们的软弱。
因为没有爱的人是钢铁般的,有爱就会有在乎。有在乎,就会有命门,才会有软弱。
那个女演员,爱她的职业,所以才能被部长和那些秘密警察,胁迫。
那个导演,因为爱着他的事业,所以说在十多年的被禁止导戏之后,选择自尽。
自尽是最大退却,但这种退却却有着一种凛冽的决绝。是的,最大的软弱也会催生最大的勇气。
编剧,为了自己的事业,之前一直明哲保身。在维持自己的基本底线的同时,和权力也保持一种客气而友好的关系。
但当那个导演,也是他最好的师友自杀之后。强烈的爱让他愿意冒最大的风险,去写文章揭露东德八十年代初人人自危的悲惨景象。
维斯勒,正是看到到了这种因为爱催生出的软弱和奉献,甚至是牺牲,也看到了自己阵营的那帮人蝇营狗苟。这两相比较,让他的天平彻底的倒向了他的敌人。
他之前所受到的教育,是在我们要牺牲个人的幸福,然后去换取最终更多的人的集体幸福。但他并没有等到这一天,他看到的更多的是以此作为借口下的冷酷统治,以及此等统治下的人人自危,战战兢兢。
他自己也似乎被这种威权式的威吓手段所同化了。他就像机器一样,将那些异见分子送入牢房。但这对情侣,却让他知道了,被他送进去的人都有着那么活生生的情感,他们的感情、信仰,热情,以及深沉的爱,都被他面无表情的碾碎。
具象的才是有重量的,于是他的良心开始被压的生疼。
三
他内在清教徒般的理想主义,这时与德莱曼他们看起来纵欲与散漫的个人主义,在这一刻,悄然汇合了。
这部电影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人从集体主义者向个人主义的转变。集体主义的认为大众的幸福,我们可以牺牲掉个人幸福甚至是一代人的幸福,个人主义者认为,只有有了一个个个体的具体的幸福,才会有所谓的集体幸福的可能。
这也是一个,细节战胜概念的一个过程。维斯勒对于乌托邦的向往,其实本质上是由于自身的匮乏。所以,他把他的幸福感寄托一些虚无缥缈的概念上。但当他真正的在现实中遇到那些幸福的时候,那个乌托邦的世界就土崩瓦解了。一个微小个体的幸福的余温,已经足够战胜宏大概念所散发出的宏伟金光。
所以说这部电影并不是一个坏人变成好人的故事,而是一个好人怎样从一条错误的路回归到正确的路的过程。
真正的坏人是不会变的。就比如那个部长,明显在在改朝换代之后,并没有受到什么真正严肃的追责。他们精通于在这个世俗世界浑水摸鱼、见利忘义、左右逢源、瞒上欺下。所以永远都会混的很好,无论是在旧世界还是新世纪。
他们都非常善于利用那些理想主义话术,比如说那个部长说人民会怀念那个旧时代,因为那个时代,总有一种理想可以依归,总有一个目标可以去反对。而不像现在这样迷茫,失去了生活的依归。
这位部长洞察力惊人,自由是有代价的,而人民显然过于理想化了它。这也说明坏蛋并不是因为蠢而坏,坏蛋是没有任何信仰,却愿意拿信仰去为他们的行为粉饰的一帮聪明人。
他们由于太过于聪明,所以他们总是能顺利的去满足他们的动物欲。但也因此,他们也永远领略不到人性真正的闪光,也就是在动物欲望与理想之间的挣扎,以及由此迸发出的更为高贵的——牺牲。